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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籍词语校释的再讨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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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一条索性把“佛”谐音为“缚”,从而言“麻缠纸裹”的舍遣和否定。

入矢先生又引及《景德传灯录.卷十九.能兴宗靖章》,宗靖对“如何是六通家风”的回答是:“一条布衲,一斤有余。”入矢先生言:“其答语意为:‘吾身著之袈裟,何须三斤麻,一斤尚绰绰有余。’显示了他傲然于世、唯我独尊的气魄。”

这个解释也不合理。假设是说那布衲的丝线细软,因而质量高。但灯语公案或僧人事迹中,未见以衣着高级而言禅风,而示傲的。鄙意“一斤有余”难以表示:一斤线用不完,还有多余的。它的明明白白的意思宜是:我的一件衲衣,重得有一斤多。指衣服上的油腻污垢太多。即用仪容陋而言禅理水平低下。不是示傲,而是先做谦虚。

可以对比的是《五灯会元》卷二十《天童昙花禅师》:“直饶拈却職脂帽子,脱却鹘臭布衫。”(p.1356)卷十九《提刑郭祥正居士》:“觉地相逢一何早,鹘臭布衫今脱了。”(p.1250)卷十五《洞山守初禅师》:“拈却炙脂帽子,脱却鹘臭布衫。”(p.940)所谓“一条布衲,一斤多余”,即此语的变说。

以上讨论,敬求指正。

(二)第二期入矢义高《禅语散论》有言:“而大慧的‘咬人屎橛,不是好狗’,平直解之,则为‘好狗不吃人粪’,其实这是比喻,意思是说真正的修行者,不会人云亦云,轻信妄言。”

“好狗不吃人粪”之解固是平直,似乎欠确切,尤不合事理。中国俗语“狗改不了吃屎”“人行千里讲理,狗走千里吃屎”,都是以狗喜食人屎为本性的,好狗也不例外。不食人屎的说法不能成立。新鲜屎自然比陈干屎好。西北民谚“老狗记起了陈干屎”,用以讥剌对过时的无价值的事物的炫耀,同禅语“干屎橛”取材、寓意即同一机制。“好女不穿嫁时衣”,有哲理义,而“好女不穿衣”则不成话。所以“咬人屎橛,不是好狗”,只能是“好狗不吃别的狗吃剩下的干屎橛”。“屎橛”是“干屎橛”的省说,而同“屎”不完全对等。入矢先生似稍有疏忽。

(三)同期黄征《辑注本〈启颜录〉匡补》:“又令嘲骆驼:‘项曲绿,蹄波他,负物多。”条,原注:“波他一同‘陂陀’,《广雅.释诂》:‘邪也。’《广韵》:‘不平貌。”黄文言:“波他’一词别处未见,校注谓同‘陂陀’,义为‘不平’,恐未确。据文意‘波他’似指驼蹄之宽平,因而能‘负物多’。‘波他’可能是个联绵词,与‘盘陀’等词同词异写。”(p88)

笔者试为此词申说。陕甘方言词有“铺塌”,动词或形容词:因松软而下垂、四向外延。如言:“眼皮都铺塌了,快睡吧。雨中淋了一会儿,衣服就铺塌在身上了。帽檐儿铺塌下来了,该卖一顶新的。”天气热,好好的一块糖都软铺塌了。”驼蹄松软,着地时底面积比抬起时大,即用此词指说。口语词各地读音或略不同,书面记音而作“波他”。

(四)本刊第二期滕志贤有释:“原,《广韵.屋部(按,当是‘屋韵’)》作豚,曰‘尾下窍也’,……即肛门。但若以此义释‘沸’,几为不词。”他的看法是:“怀疑‘屋沸’或为‘蜩沸’之借。《诗.大雅.荡》:‘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郑笺》云:‘饮酒号呼,如蜩螗之鸣。其笑语沓沓,又如汤之沸,羹之方熟。’……此一成语亦省作‘蜩螗’、‘蜩羹’等,自亦可省作‘蜩沸’。……‘塚沸’与‘原沸碗鸣声’意思一样,‘莫层沸’即不要喧闹,‘莫层沸碗呜声’同。”(p36)

滕文示有三例。卷五《夹山善会禅师》:“师曰:片月难明,非关天地。’头曰:‘莫沸。”’此是一位老师对一位学生简短发言的批评。本来不存在“喧闹”的情状。《投子大同禅师》:“问:‘一切声是佛声,是不?’师曰:‘是。’曰:‘和尚莫原沸碗呜声。’师便打。”也是同样情况。卷十五《金山瑞新禅师:“世间所贵者,和氏之璧、隋侯之珠,金山唤作驴屎马粪。出世间所贵者,真如解脱、菩提涅槃,金山唤作原沸碗呜。”这里却是对人们看重的佛理的见解,表示完全否定的评价。根本不是指某人的说话,更无所谓喧闹。

笔者再补充二例。

卷十一《广慧元琏禅师》:“(首)山问:‘近离甚处?’师曰:‘汉上。’山竖起拳曰:‘汉上还有这个么?’师曰:‘这个是甚么碗呜声?”(p694)

卷十九《大沩法泰禅师》:“上堂:‘开口有时非,开口有时是。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释迦老子碗呜声,达磨西来屎臭气。唯有山前水牯牛,自放毫光照天地。”(p1283)也是针对各种自认高明的见解,不是专指喧闹。释迦只传下说法义理,更无所谓喧闹。例句也是要否定、卑视把“非”也说成第一义的观点。因之“尿”不会是“蜩”的通假用法。即令要通假代写,也不会偏要用骂语的“嚴”字。我以为“尿”正是用肛门常义。“尿沸”犹今口话“放响屁”,是讽剌,鄙视大无道理的言谈而斥责。灯语对此或说成“干屎橛”之类。而“放气”,唐宋时即指放屁。语中“屎臭气”即与放臭屁同旨,而同“碗呜声”对言。

至于“碗呜声”,滕文联系王梵志诗“一群巡门鬼,噇尽碗呜声”,来做讨论。他具体释言:“形容巡门鬼狂食滥饮,喧哗吵闹。”但是,狂饮或有喧闹,而“碗呜”并不能表喧闹。何况狂饮中的碗呜更不能统指各种喧闹。

项楚《王梵志校注》:“碗呜声:鬼物之声。鬼物取食,不见形影,但闻碗呜也。后因以指恶声。唐杨莱儿《答小子弟》:‘黄口小儿口莫凭,逡巡看取第三名。孝廉持水添瓶子,莫向街头乱碗呜。’禅宗话头则以指可厌恶之事物。”(p.613)所示之例前文未及的,有《祖堂集》卷四《石头和尚》:“僧拈问:‘漳南既是千圣,为什么不识?’答曰:‘千圣是什么碗呜声?《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七《答刘宝学》:“若真作得个了事凡夫,释迦,达磨是甚么泥团,三乘十二教是甚么热碗呜!”但是,项释也大有可商之处。

他以王梵志诗为词源所在,但对诗句的理解或不当。“四时八节日,家家总哭声。侍养不孝子,酒食祭先灵。总被外鬼吃,家亲本无名。一群巡门鬼,噇尽碗呜声。”诗是破除迷信,言祭鬼神之物,先祖实际是吃不到、饮不到的,只是落了个虚名而已。所谓“一滴何曾到九泉”的讽剌。“外鬼”宜乙转而校为“鬼朴”,言祭物都是被活人吃了。鬼本不能吃,何有“但闻碗呜也”?项书引《释氏要览》卷上《呼名施鬼食》:“佛令设二供养位,一旷野鬼神,一鬼子母,并取鬼食,呼名与之。”这是专向野鬼施食,他们事前不知,所以民间鬼文化便说,一定要呼名,是有趣意事理的。并非说一切专向祭祀都要呼鬼名。此说如果是周遍性的,诗中祭者为何不知?为何不呼父母而偏呼野鬼之名,又怎知“一群”野鬼之名?诗中“一群巡门鬼”实际是斥言那些来助祭谋食的活人。“曈尽碗呜声”即那些活人狂吃狂欲中碗器碰撞之声。此例的“碗呜”只是和“原沸碗呜”中字面偶同。前者是临时性词组,后者却是固定性词。

本文前面言“屋沸”即“放屁”,是对无价值的议论的否定,轻蔑。“碗呜”宜相通而作同旨意的复说。且让我们一一检核例句。大沩例就所谓第一义指为误。投子例是对自以为正确的答案的否定。金山例是否定某些僧人宣讲解脱等的自鸣得意。元琏例要否定“汉上还有这个么”的自视独一无二。石头例是对肯定“千圣”的说法作否定。大慧例是对所言的三乘十二教等的讽说,“甚么泥团”与“热碗呜”复言,可见以为它无价值。

再说《答小弟子》例。诗有《序》:“光远自恃俊才,莱儿大夸于客,指光远为‘一鸣先辈’。发榜日,盛饰,立门以待。京师小子弟于马上念诗谑之,莱儿应声而答。”小子弟的谑诗是:“尽道莱儿口可凭,一冬夸婿好声名。适来安远门前见,光远何曾解一鸣?”“一鸣”即一鸣惊人。小子弟对此作否定,莱儿又对此作否定之否定。说光远学问充实,言贵而不轻易在街头上扬己露才,所以你们未闻他的“一鸣”。可见全部例句只同学问,议论相关,并非如项楚所言“指恶声”,即不好听的声音。

感谢项先生此例,更感谢莱儿“孝廉持水添瓶子”一句,足以使我们对词义获正解。“持水添瓶子”即使瓶中水满,瓶中水满则不响。此即俗语“一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同义的又有“浅碟盖不住底”“端奓的谷穗没份量”。而“碗呜”也就是“瓶鸣”,也就是所谓“半瓶子咣当”的简说。今语通说“半瓶子醋”,喻言无知而爱卖弄炫耀,自我卖弄恰暴露浅见。所卖弄的佛理即是无价值,故又斥为“塚沸”即放屁。“慶沸碗呜”即放屁般卖弄浅见。所有例子依此可得通解。

(原载日本禅籍俗语研究会编《俗语言研究》第三辑,1996年6月。现删去若干内容)

附言

《俗语言研究》第三辑同时载有日本芳泽胜弘《“麻三斤”再考》。其中说:“当初阅读《自己超越》一文时,入失先生条理清晰的令人茅塞顿开。有这种感觉的恐非笔者一人而已吧。入矢先生不以具有代表性的《禅林句集》中‘麻重三斤是佛性的彻底显露’的传统注解为然,而是广泛地收集了同时代的各种资料,探求语言所具的意义。读之令人感叹:这不就是近代禅学吗?此后十几年,在从事接触禅宗语录的工作过程中,一个疑团渐渐涌上笔者心头:这样的理解究竟对不对?笔者尤其对2、3所示的推论深感疑问。随着读禅宗语录量的增多,这个疑团也曰趋浓重。”

“在‘麻三斤’的释义似已盖棺定论的情况下,笔者独唱异调,深感势孤力单,大有螳臂当车不自量立之感。”

“《俗语言研究》杂志第二期(禅文化研究所出版)上刊载了入失先生的论文‘麻三斤’的译文,很快就收到了一篇反驳的文章。在编辑会上,就如何处理这篇文章的问题上意见有所分歧,会上略表了拙见。其此为契机,把平日所思写成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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