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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替锦素高兴,忽听贵妃道:“朱玉机姑娘是哪位?”
我连忙站起,向上施礼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道:“抬起头来。”
我此时方敢抬头,正视陆贵妃。只见贵妃穿着一件梅染色缂丝桃花暗纹的襦衫,下着今样色银丝滚边暗云凤纹长裙,挽着一袭薄柿色披帛。她只有二十四五岁,容貌并不特别出众,但神情端然可亲,气度高华,不由让人想起两句诗: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注1)
她身后站着的穆仙,是和芳馨一般打扮的掌事宫女,但比芳馨年轻得多,容貌也更出挑些。
陆贵妃道:“模样是很好。都念过什么书?”
我恭谨答道:“奴婢只念了《论语》和《诗》。”
贵妃深深看我一眼道:“你既然读过《论语》,那你对《论语》有何看法?”
我朝以儒教治天下,《论语》是儿童启蒙必读之书。我虽然也看过许多诗集与史书,但殿上应对,最稳妥的还是这样回答。我不明白她这样问我用意何在,实话实说道:“回娘娘,奴婢以为,《论语》之言,用以修身是很好的,用以治国则虚泛了些。”
陆贵妃神色微变,但随即如常,说道:“听熙平长公主说,你很有主意。想不到你对治国也有一番见解,倒是说来听听。”
我小心斟酌言辞道:“奴婢不懂治国,只是觉得夫子在治国之论上只述道德礼乐,不论术法,并非无用,只是大而化之,不堪为治国的准绳。”
贵妃道:“这又怎么说?”
“夫子的故乡鲁国,便是成王时周公旦的封地。周公在朝中辅佐幼主,他的长子伯禽就国,三年而返。周公问他何以迟来,伯禽说,他这三年在鲁国变俗革礼。周公说,齐国五月便来述政,因其从俗简礼,平易近民。周公遂知鲁国必北面事齐。虽然伯禽因修周礼,且平定武庚管蔡之乱而成为周天子的礼乐之国,但后世称霸的果然是齐国桓公,而鲁国后世却再没有名君了。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有格。’虽然如此,但民昧于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则可,道之以德则足矣,要齐之以礼,未免要让他们多读几卷书才行。鲁国和齐国,一个修礼,一个修政,其结局是有目共睹的了。”
徐嘉秬站起来道:“臣女有话要说,请贵妃娘娘恩准。”
陆贵妃微笑道:“各位姑娘但说无妨。”
徐嘉秬道:“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臣女以为这话便可为治国之准绳。”
我回道:“若论以仁义治天下,敬事而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诸侯之中以徐偃王为最。徐偃王对下属广施仁义,三十六诸侯国臣服,辖地五百里,但为周穆王和楚子所灭。徐偃王道:‘吾赖于文德,而不明武务,以至于此。’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之,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而后去食。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位徐偃王便按照夫子的道理治国,最后只落得一个‘皆有死’的下场。可见,仁义治国自然是好的,但要国之长存,还得修兵。孔夫子论德论礼也算透彻,但于修法修兵,似乎讲得不多。这是奴婢说《论语》不堪为治国之准绳的原因。”
徐嘉秬道:“朱姑娘此言差矣。汉武帝独尊儒术,不也能穰寇御边,开创一番千古帝业,这又怎么说?”
我凝思片刻,说道:“徐姑娘说得好,尤其是这个独尊儒术的‘独’字,用得尤其贴切。武帝手握中国之权,不仅能尊儒术,更能行耕战之事,击败匈奴。武帝治末,国库空虚,民怨沸腾,武帝下罪己诏。武帝并不是与民讲仁德,而是在行法家之言罢了,所谓外儒内法,便是如此。何况汉武尊儒,不过是为了结束窦太皇太后和王太后向时以黄老之术治国的日子,不要妨碍他抗击匈奴的大计罢了。武帝集权于身,言之以德行礼乐,行之以刑法,才能集民力以成大事。”
徐嘉秬又道:“我朝读书人首尊《论语》。圣上亦言:论语数篇,足以治国。难道圣上所言,也是错的么?”
我出了一身冷汗,斟酌道:“圣上既通读经典,又精于火器奇技,文武双修,为我朝万民敬仰的典范。以圣上的英武,自可对大成圣人孔夫子所言有独特领会,旁人难以企及。何况臣女早说过,以《论语》治国,大而化之是很好的,但于枝节不足。圣上然其言,而不拘于行,为明君典范,我等凡人自然难望其项背。”
徐嘉秬还要再说,于锦素站起打断她道:“说《论语》便说《论语》,何以说到当今圣上?所谓卑不言贵,疏不间亲。以我等的卑微身份,还是就事论事好了。”
我十分感激她替我解围,不禁向她颔首示意。
陆贵妃道:“然则锦素又有何见解呢?”
锦素道:“臣女在母亲的教导下,也熟读《论语》,微言大义,自不必言。然《诗》三百中有一篇说得极好,可为论语中治国之论的注脚。”
陆贵妃问道:“是那一篇呢?”
锦素道:“正是《甘棠》一篇。臣女请朱姑娘念一遍。”
我会意,朗声念道:“诗曰: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周召公为武王弱弟,曾于棠梨树下与民行政决狱,受民爱戴。治国之道,当从甘棠始。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圣人治国,必不辞辛苦,修德平事,方为夫子所说的有耻有格。子曰: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陆贵妃笑道:“朱姑娘不仅读书,且知举一反三,本宫十分欣赏,穆仙——”
穆仙向身后两个宫女道:“红叶,绿萼,从此以后你们便服侍朱姑娘吧。”红叶与绿萼也只有十二三岁,齐齐向我施礼,站在我身后。贵妃赐给我一套文房四宝,我跪下谢恩。锦素看向我的目光十分喜悦,我也感激的看她一眼。
只听贵妃又道:“徐嘉秬博学多思,奉体公心,赏——”穆仙将赐予我和锦素的笔墨纸砚也照例赏赐了一套给徐嘉秬。启春侧头向我挤挤眼睛,一脸的笑意。
陆贵妃向邢茜仪道:“茜仪,你是周贵妃的入室弟子,听闻剑法十分精湛。本宫便赏你一柄蝉翼剑。”邢茜仪连忙起身谢恩。
启春笑道:“臣女曾见过周贵妃以蝉翼剑作舞,那是周贵妃积年的爱物。娘娘赏她这样好的剑,赏臣女的偏偏就是平平无奇的白虹剑,娘娘好偏心。”
贵妃笑道:“春儿,白虹剑也是不世出的宝剑,和蝉翼剑一样的名贵。”
启春道:“臣女好生羡慕邢表妹。邢表妹师承周贵妃,如今又得名剑,怎不叫臣女艳羡呢?”
贵妃微笑道:“好了,你若眼红,本宫改日便替你求了周贵妃,也让你时常随她练剑,这样可好?”
启春凝神道:“虽然不能成为周贵妃的入室弟子,可是能时常随贵妃练剑,也是好的。春儿多谢娘娘。”
赐剑与赐文墨,始终是不同的。这样看来,邢茜仪和启春一样,都未入选,徐嘉秬却与我和锦素一样。
贵妃向封若水道:“听闻封姑娘颇通诗词,未知近日可有佳作?”
封若水站起身来,依依答道:“臣女日前读《吴太伯世家》,深为吴国命运叹惋,偶得一首,请为娘娘读之。”
贵妃道:“愿闻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