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快意(1 / 2)
对皇帝的奇思妙想,宫中人均已处于见怪不怪的态度了,也?没什么好?阻止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下,皇帝是否御驾亲征,那不是后宫中人可以插嘴的,阻止他的事情?应该交给文臣们来做。后宫人若是随意开口,指不定还要被文官们诟病呢。
当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很多时候道理敌不过感情?,仁孝、诚孝两位皇后,都离后宫不得?干政很远,也?是贤名?远扬,谁让她们那个时代不一样,和丈夫、儿子的感情?也?不一样呢?现在太后和皇帝的关系都冷淡到这份上?了,还怎么出声?至于太妃,说过一次就?被打脸教训了一番,自?然?也?是偃旗息鼓,不会有什么多余而且无用的劝说。
唯独比较担心的,便是皇后和宸妃了,两位女眷应该私下都劝说过皇帝,也?都因此遭到冷遇,可能还被斥责过一番,无奈之下,只好?联袂来请太后出面,打消皇帝荒唐的念头。
虽然?太后、皇帝关系冷淡,皇后对此心知肚明,但该来的时候都有来,该表示的时候也?从不曾怠慢,礼数上?从无亏欠,因此,婆媳的关系还是比较缓和的,也?不是那等?无法打开心扉说话的僵冷关系。皇后这会儿心事重重,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坐下来没一会,便抹起了眼泪。“怎么都劝不回?来,好?像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出去亲征。”
万宸妃也?在旁帮腔,“只说是历代皇帝都曾在沙场上?经历过血火,他也?不能例外……不论妾怎么拿澶渊之盟的事例来劝说,大哥都不肯听从。反而以为妾作不祥之语,反过来责骂了妾身。”
这个比喻的确不恰当,皇后听了,也?沉下脸来,有些不高兴地瞥了万宸妃一眼,不过,她性格柔和,却也?不曾出口责骂什么——这已经是很不快的表现了。
万宸妃望了皇后一眼,似乎便已经把她的想法给看了出来,便又进一步解释,“宋时辽发大兵攻宋,真宗皇帝临前?线督战,士气激扬,故能保住北疆不坠,不必迁都。真宗后以此为得?意事,大大褒奖了力主此事,挽回?大宋半壁江山的寇准。可即使如此,数年后,王钦若相公不过是寥寥数语,说寇准这是: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此后寇准终身再未得?重用,可见真宗对此语也?是深以为然?。试想以真宗力保北疆的功绩,事后再思及当时亲临澶州一事,亦是以孤注一掷视之。若是当时城破,又待如何?”
“本朝几?位先皇,虽然?都是战绩彪炳,但当时北虏力已弱,我?朝势强,此出犹如是痛打落水狗。如今的瓦剌如同?刚长成的狼崽子,这番含恨叩关,也?可说是也?先本人多年所欲。大哥自?少长在宫中,从未上?过战场,先帝昔年领军出兵以前?,不知随着文皇帝南征北战去过了多少地方,饶是如此,天子亲自?领兵,也?没少吃劝谏。”万宸妃侃侃而谈,“凡出兵,须先预不胜,可御驾亲征,却是许胜不许败。古来未见有仗是只能胜不能败的,便是经年老将也?未敢如此放言,又何况大哥即使英明神武,也?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呢?”
她引经据典,观点实际、道理清楚,一番话完全?体现了她的见识水平——一样的话,钱皇后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徐循不禁和太后对视了一眼,都是看出对方心里想法:当时两人都许万氏堪为皇后,其实这看法并没有错……钱氏都做了几?年皇后了,和万氏比,水平依然?有差距。
不过,皇帝却也?是绝对不会听从万氏劝谏的,徐循问道,“皇帝听了你的说话以后,是否反而动怒,将你狠狠训斥了一番?”
钱皇后进宫不久,便是忍不住眼泪般哭了起来,万宸妃虽然?也?有委屈之色,但还保持了冷静的态度,诉说完此事,她试探般关注着太后和徐循的表情?,听了徐循问话,仿佛是若有所悟,突然?也?有几?分沮丧地吐了一口气,低声回?道,“是,大哥很是生气,奴赔罪许久,方才让大哥息怒。”
钱皇后却未对万宸妃的受挫露出喜色,她也?有一样的遭遇,“媳妇这儿也?是一样,只是提了几?句担心大哥的话语,便被大哥斥为妇道人家,没有见识。宫里周妹妹、刘妹妹,也?都是如此。”
毕竟都是皇帝嫔妃,在这件事上?的利益是一致的,全?都不希望他出去冒险。只是由钱皇后、万宸妃作为代表过来说话而已,徐循看了太后一眼,见她犹未有说话的意思,便道,“看来,大郎已经是下定决心了。听说朝中也?是反对声连连,但他都不加理会……即使我?等?说些什么,怕也?难以动摇他的念头。”
万宸妃蹙眉道,“虽说如此,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等?险却是不可以冒的。大哥只说我?等?精锐数十万,瓦剌能战之士不过五万,数倍于敌,必无不胜之理。可战事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妾身家中也?是有人上?过阵的,从没听说能以人数判断胜负。若是如此,宋代国力数倍于辽,人口也?是一样,又怎么会连国土都无法保住?此事无论如何也?该阻止大哥,否则,胜固然?还好?说,若是大哥败了,只怕连国本都将动摇,今后对上?瓦剌,我?朝天兵将再无勇气。”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态度已经是很明显了——非常不看好?皇帝的领军能力,觉得?他出去后的胜算很低,泰半是要败的。更有甚者,已经是为皇帝落败以后国朝的命运担忧了。
毕竟是官宦女儿,从小饱读诗书,才二十岁上?下,就?已经能看得?这么深远了。同?样年纪的钱皇后便只能是哭着附和,徐循心里也?是有些感慨:可惜了,皇帝长子,却偏偏是为人憨直的周妃所生……
周妃和皇后关系如何,只看她虽然?生育了皇长子,今日都不带她来求太后,便是可见一斑了。说起来,宸妃也?生的是皇次子,皇后都肯带她来,这就?是个风头被盖过了都不计较的软和人,周妃能和她把关系处成这样,可见为人了。
她微微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了——为太后说几?句话,算是尽过情?分,接下来该怎么应对,那是太后自?己的事。
太后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直都是沉默不语,钱皇后和万宸妃都快没话说了,才道,“国朝祖训,后妃不得?干预政事,你们怕是还不知道这话的份量。当年皇帝年幼,太皇太后与我?也?都没有临朝称制,自?然?是有原因的。领兵出阵这是大事,皇帝智慧,深如渊海,必定是早有盘算,即使一开始偶有小败,那么多名?将扈从着呢,也?有深悉军事的宦官跟随在侧,难道这些人个个都是废物不成?一旦不顺,皇帝自?然?会向?他们咨询。虽说不算胜先算败,但也?没有杞人忧天的道理。此一战,可能不能赢得?多漂亮,但终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若是毫无胜算,就?是杀了内阁也?不会同?意出兵的……尔等?真以为这是王振的胡闹么?即使看似胡闹,背后也?都是有道理在的,朝堂上?的事,还是别管得?太多了。”
前?面的废话基本可以不必听了,重点是后头的信息:太后也?不看好?皇帝,认为开始必败,但看好?战局终究不会太糜烂。毕竟瓦剌窜起不久,国朝这里却是精兵强将,而且还有很多专家参赞,皇帝失败一次后,锐气一挫,脑子也?会清醒下来,到时候让专家出手,收拾瓦剌还是很简单的。
这一层意思说得?比较明白,正常宫廷中的成年人都能听懂,比较隐晦的是第二层意思:此次御驾亲征,皇帝非常固执,并非是为王振撑腰,反而是王振为他张目。包括点起数十万大军去对付瓦剌,都不是认为瓦剌值得?这么多人。
无非就?是亲政几?年,威信未立,声望不高,驾驭群臣也?感到吃力,所以要借瓦剌的鲜血,来为自?己立威罢了。当他大胜回?朝时,声望必然?上?涨,到那时候,还愁压不倒内阁,压不倒群臣?
任何政治行动,都是有目的、有意义的。皇帝如果只是心血来潮想出去玩玩,那么也?不会这么固执。正是因为有了全?盘计划,才容不得?旁人说嘴,不论是爱妻爱妾,还是养母庶母,除非给他一个更简单的刷声望办法,不然?这一仗肯定得?御驾亲征,根本就?没得?商量。
皇后似懂非懂,还是央求了几?句,才失望地住了嘴。倒是万宸妃似乎是懂得?了许多,美?目流转,隐隐有深思之色,却是不再恳求了。
第二天,她私下来求见徐循。
“太妃娘娘素来是以敢言耿直闻名?宫中。”在开场的寒暄后,万宸妃也?是开门见山。“妾如今也?是举棋不定,因此特来请教……娘娘以为,大哥的盘算,有几?分把握?”
毕竟是心思颖慧、皎然?不群,宸妃的嘉号,她当得?起。
望着万宸妃如同?晨星般明亮的双眸,徐循禁不住微微地叹了口气,忽然?间,她明白了二十年前?,章皇帝欲改立皇后时许多人的心态。——看透了太后计划卑鄙处的,又何止她一人?只是也?许多数人都同?她如今一样,失去了将一切说破的青春锐气,也?早就?没有了坚持己见的底气。
现在的情?况,甚至比当年还糟几?倍,可她还有什么不平则鸣的心情??现在的那个人,也?不会把她的看法当回?事……肯听她说话,为了她的言语而喜怒的那个人,早也?已经不在了。鸳鸯失偶、鸿雁折翼,本就?是人间至惨的事,不是当时痛过就?算——在当时那天崩地裂的疼痛过后,留下来的伤口永远也?不会真正愈合,看似是忘了,甚而连自?己都以为忘了,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被时间模糊,唯有对景时偶然?一痛,才让人明白,原来这鲜血,从未停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