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退休(2 / 2)
徐循看去,几乎都是她认识的东西,从皇帝常放在?手里揉弄的核桃,到他平时常塞在?怀里的一个紫竹包金蛐蛐筒,倒是衣物?等,因皇帝衣服实在?太多,很少有一套衣服穿几次的情?况,只有一套贴身的松江细棉布里衣,是他穿过数次的,因觉得?穿旧了更软和舒服,特地嘱咐了没有汰换,便道,“壮儿点点都小,我便不客气了,这方端砚,大哥闲来写条幅,画水墨时常用的,就?给了壮儿。那个朱砂盒子和毛笔,倒正好给栓儿,也算是各得?传承。点点这里,我就?取个蛐蛐筒好了。”太皇太后不由露出微笑,语气也暖和了一些,也不计较徐循失口唤了皇帝小名,“点点就?是喜欢斗蛐蛐,这一点随了爹,我记得?才四岁的时候,就?懂得?看了。每到秋后,就?惦记着和我说到乾清宫看她爹斗蛐蛐儿。”
至于文房四宝的分配,自是得?体,朱砂红笔是皇帝处理奏折时批红用的,壮儿自不能?得?,取了父亲闲来无事泼墨为画所用的端砚,亦是得?了其才情?所在?,有她开了个头,太后也给圆圆挑了一套双陆棋,又对仙师道,“记得?上回看阿黄一幅画不错,几个儿女里,也就?是她继承大哥的画才,我们圆圆在?这点上,不如?姐姐。”
她也算是说到做到,如?今对仙师,虽不是满面赔笑,殷勤得?没了尊严,但也时常善意地搭几句话,并不复从前的冷淡。不过,这话说得?又有点妙,毕竟,她可是毫无所觉地被阿黄坑了一次。
仙师面上丝毫未露异状,只是眼神有些涟漪,她点了点头,“我也想着为她挑一幅画,就?是不知挑这《岁寒三友图》好呢,还是挑这幅老鼠画儿好。”
太后扑哧一声,笑出声了,就?连太皇太后都被逗乐,“大郎——章皇帝就?是这个怪癖,特别爱画老鼠,这一副咬荔枝的我看着就?特喜欢,活灵活现、大口贪食,真像是老鼠的样儿。”
“老鼠可不吃荔枝。”徐循笑着说,“终究是没见过真正的家鼠,只凭着笼子里关着的锦鼠来画罢了。”
太皇太后说了老鼠画儿好,仙师自然不会再挑走了,她为女儿挑了《岁寒三友图》,“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为人处事,当学?这岁寒三友,忠贞清洁,这一副给孩子留着吧。”
身为皇帝身边近人,一些跟随他时间长久的玩物?,三人都是有印象的,其中有几样,更是太皇太后亲手赏下,此?时话匣子渐渐打开,说着章皇帝当年的趣事,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利益冲突、恩怨纠葛,似乎都淡化在?时空之外,只在?这片刻间,气氛是和乐而温馨的,淡淡的怀念,随着章皇帝的遗泽一道,被送到了每个人手上。到底由谁来拿什么,却已经不重要了。
除了给点点和壮儿的念想,徐循又挑了一卷先帝写过的条幅,余下还有些零碎,大家一道分分,很快也就?都寻到了去处。末了还有一个七巧盒,也是皇帝在?南内、西苑出游时常用的,原本是一个盒子,需要的时候,盒子一开一并,腿一支,文房四宝取了出来,机关开合之间,顷刻便是一张小小的桌子,也方便他游猎时忽然诗兴大发,可以现场挥毫。
徐循随侍先帝多年,不知多少次倚在?桌子边上为他磨墨,如?今见到这盒子,也觉亲切,抚着盒面道,“除了大哥身边几个近人以外,只怕余者也很难将它还原了。这张桌子别有机巧,和一般的便桌也不一样。——他做的《上林春色》,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就?的。”
除了太后以外,太皇太后、仙师,均是面露迷惘,该因先帝诗才比起画才,不算是多么出众,后宫中也很少有流传他的笔墨,不是特别留心,又或适逢其会者,很难留心到他做过的所有诗词。
“山际云开晓色,林间鸟弄春音。物?意皆含春意,天心允合吾心。”太后轻轻地念了一句,忽然又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到了另一首诗,也是这个模子。”
她未再说下去,只道,“既然你?同这桌子最熟悉,便分了给你?吧,这亦是有缘了。”
见余下两人均无异议,徐循也不矫情?谦让,便应了下来,自然有人上来捧着这些纪念品分送回宫,三人又侍奉了太后一会,见太后思子含悲,精神不振,便起身告辞。
外头淅淅沥沥,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春雨,三人都没要宫女服侍,自己打了伞在?殿宇中穿行,从人们自然亦不敢喧哗,气氛静谧得?就?像是行走在?梦里。
“是了。”走了数步,太后忽然道,“还没和你?说罢,太妃,柳知恩的差遣,已经定下来了。”
徐循神色微动,“果然?”
“嗯,”太后淡然点了点头,“大哥周年祭以后,他会接替冯恩,掌管东厂。”
算来,也有将近一年的功夫让他准备接手,以柳知恩的能?力,当是可以胜任,徐循也并未代他谦逊什么——他们现在?已不是这种关系了——只是单纯疑问?道,“冯恩立了大功,却被投闲置散,会否有碍物?议、影响风气?”
冯恩的去留,并不在?于东厂的权柄,而是太皇太后在?宫中权威的体现,很多事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所有人都不把?太皇太后当回事,外廷也就?不会受她的影响,可若是内廷对她尊重得?不得?了,把?她的体面,放在?了皇帝的权威之上,那么外廷对她的态度,不期然也就?会严整很多。
“他会去内十二库,尤其是内藏库总管库藏。”太后道,“领司礼监提督太监衔。”
这是一个内侍所能?拥有的最高职位了,可以说隐隐便是众内宦之首,原本这称号,是属于范弘的,其受恩宠程度之深,甚至得?到过免死诏书,徐循不由追问?,“那,范弘呢——”
“范弘去督造山陵,回来还入司礼监,领掌印太监职,照旧管事。”太后叹了口气,“这一入一出,也算是全了所有人的体面了。”
徐循也是微微颔首——此?对范弘来说,虽然有些无妄之灾的味道,但内廷人事就?是如?此?,要紧的不在?头衔,而在?职权。再说,以冯恩拥立之功来讲,他得?个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当之无愧,谁也不能?说什么。就?是日后栓儿长大懂事,要再加封,那也都是应该,没有他在?关键时刻顶的那一下,太皇太后心意如?何?,还不好说呢。
原以为为了这件事,太后和太皇太后之间又要争个头破血流、不死不休,不料沉寂了几个月,居然是这样的结局,双方各退一步,反而都很满意,还让她中间能?得?些利。饶是徐循也有些诧异,这和她对两人的印象,的确很不相符,她不免侧过身子,抬起伞缘,望了太后一眼。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疑惑,太后轻轻地苦笑了一声,倒是坦然道,“老娘娘毕竟是太皇太后,扫她的面子,不等于是扫内廷的面子?”
太后今年还很年轻,如?果栓儿也和爹一样短命的话,她大有希望活成太皇太后,自然也不会希望太皇太后的地位,在?她手上被扫跌下来。徐循只没想到她居然会懂得?这个道理,看来,太后的心态,在?过去的几个月内,到底也发生了许多转变。
仔细一想,倒也是释然,若说皇后还只是家庭主?妇一流,无能?参政,在?皇帝幼小,太皇太后年老的情?况下,太后已可算是政治人物?了。一旦太皇太后老病无法理事,那肯定就?要由她来顶上当家作主?,在?这样的情?势下,从前那一套,已经不再适用。
“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她的赞扬的确是真心实意,“如?今的内廷,还是得?以和为贵啊。”
政治和家庭不同,家庭就?这么大地儿,这么点权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可政治人物?之间,从来也没有真正的敌人、真正的朋友,决定他们行动的根本动力,只有各自的利益。徐循随侍先帝这些年,听他唠叨起朝廷里的事,留下的便是这般印象。太皇太后和太后之间,矛盾当然有,但亦有共同的利益,能?放下彼此?恩怨,有限度的合作,在?未来十年内,宫廷中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的争斗了。
至于栓儿长大以后,迎娶了新人进?门以后,几代婆媳后妃之间,会否再起风云——那也是下一代的事,顶多牵扯到太皇太后、太后,和她却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关联了。
晋升为太妃,无异于再世为人,从今往后,她的生活基调会有极大的改变。没有了先帝带来的荣宠和权力,也就?没了他带来的危机和妒忌。一直悬在?头顶的殉葬,再也不会是威胁,只要不做出极为悖逆的大事,没有哪个嗣皇帝,会对付先帝的妃嫔,她终于安全了,生平第?一次,她能?一眼看到人生的尽头。
——那是一条坦途,有着她向往的全部,与世无争、清静无为、抚育子女,在?宇内最强大的国度、最繁盛的城市、最宏伟的建筑群里,享受着这近乎无穷的国力,带给她的荣华富贵……
大臣要年届七十,才能?乞骸骨,而她何?其有幸?连七十岁的一半也不到,便已经退休。兜兜转转、跌宕起伏间,她有了曾经只能?在?梦里想象,已经放弃去寻求的一切。
只是她却再也无法为了这些感到喜悦,原来人生走到每一步,真有每一步的烦恼,徐循想,十年前,我又何?曾想得?到现在??
沉默间,三人已经是先后跨出了东宫门扉,三架乘舆,在?阶下不远处依次等候,太后走下台阶,却又回过身来,望着东宫匾额,面现几分迷惘。
“十年前,这里还不叫仁寿宫呢。”她轻轻地说。
是啊,十年前,此?处还是太子的居所,这三个女人,都曾在?这里居住过短暂的时间。那时候,东宫又要比现在?热闹得?多,如?今回头看,只觉得?为了那些鸡毛蒜皮而发的勾心斗角,和后来的风风雨雨相比,简直透了几分天真的可爱。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太后的声音,说到一半,终是慢慢地淡了去,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待到游魂重来一日,是否亦会欲寻陈迹都迷?”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章皇帝终究没有等到‘今日重来白首’的一天,这一辈子,他再也没有回去江南。
仙师未曾经过选秀,怕是不知此?语出处,她在?一旁轻轻地叹了口气,“如?今就?余下三人了。”
“倒是终究多余了一人。”太后出了一口气,忽然似是想开个玩笑,瞅了徐循一眼,有几分打趣地道。
“不错,倒是终究多余了一人。”仙师却是看了看太后,语中似有深意。
虽说以昔年情?势,一旦皇帝去世,孙贵妃殉葬是铁板钉钉的事,但这还是仙师第?一次正面承认,她当年有这样的心思。太后微微一怔,咀嚼了一会,方笑道,“是啊,终究是多余了我一人。”
“也算是不枉你?一番辛苦。”许是触景生情?,想到往事,仙师语气,有少少锋锐。
太后还未回话,徐循回过神来,忙缓和气氛,“罢了,好歹,你?也从来不必担心会死。”
即使失势,曾经正妻身份,也保证她和殉葬无缘,在?此?刻,仙师同两个妃嫔出身的女眷,似乎又有了天然的隔阂。太后缓了神色,亦有几分惆怅,“是啊,起码,我们都活下来了。”
人生至此?,岂无感慨?
三人立于阶下,回望层叠天阙,微风吹过,卷起细雨,整座宫城在?这一刹那,似乎凝固在?了时光里。
后一月,上太皇太后尊号仪、上皇太后尊号仪、上皇贵太妃尊号仪依次举行,徐循身为皇贵妃的生涯,正式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最后差点要敲全文完啊,哈哈哈……
当然,基本,行文至此,皇贵妃卷结束了,如果你愿意就当它全文完结也可以的……因为毕竟皇帝挂了,徐循以后也没啥生死危机,就是往下活,不存在任何悬念,不过我说过要从生写到死的,当然也不会留遗憾,之后的篇幅,估计也不会很长,因为可以说的事不多了~
PS提要里的诗也是王安石的,和白首想见江南凑成《题西太一宫壁》两首。那个比较蹩脚的上林春色也真的出自历史原型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