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IV.(1 / 2)
答句不受控制,径自溜出艾格尼丝唇间:“为什么不?”
惊讶的不只有伊恩。艾格尼丝也无法断言这究竟是顺口的谎言还是泄露的真心。
停顿须臾,伊恩才补上似曾相识的又一个问题:“你不问去哪里?”
“哪里都行。”艾格尼丝给出与十年前只字不差的答案。
拉着艾格尼丝的那只手力道加大。
“你在故意激怒我?”
“不要把你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抛给我。”
她甩开他,慢一拍地自头顶全身变得僵硬。准备过头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弦绷得太紧,临场三言两语就开始失控。
伊恩再次靠近。他步伐带起的微风隐含怒意,艾格尼丝后退,背脊抵上冰冷的石墙。
但他猝然止步,以一种古怪的腔调轻声说:“这似乎是我与你第一次吵起来。”
“的确。”
伊恩坦白的时候口气总是分外冷淡:“对我来说……也许对你而言也是这样,亲密是争吵的前提,争吵也是亲昵的证明。”
“也就是说,我们从来没有亲密到足以坦率地互相伤害。”
鲁特琴柔和的拨弦与婉转的笛音填满了两人之间片刻的沉默。
两团银白色的火焰在他们身后悬浮摇晃,伊恩将斗篷帽子下拉到只露出下巴,抱臂倚在门柱上,恶意地微笑:“那么为什么事到如今,你反而能主动挑起我的怒火呢?”
艾格尼丝别开脸:“能够毫无顾忌地互相伤害的关系,说到底是因为造成伤害也无妨。你说的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
“因为对方根本无关紧要。”伊恩冷冷接话,而后再次不合时宜地轻笑起来,措辞也更为轻浮,“那么,我亲爱的,我们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
“是吗?我不那么认为。”
艾格尼丝闭眼呼出一口气,很庆幸阴影遮住了自己的表情:“我并不是为了和你吵架来这里的。”
“我倒是觉得,如果当初和你为什么事好好吵过一次就好了。”
艾格尼丝不说话。伊恩忽然的坦率令她愕然不知所措。
“你看,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伊恩低声笑,“你总在关键的时候狡猾地陷入沉默。”
“你难道不也是这样?”
“这点我不否认。”
对话就此陷入僵局。
伊恩今晚很反常,艾格尼丝有一瞬疑心伊恩喝醉了,可他年少时酒量就很好。但他的话语和态度中确然满是焦躁戳出的洞孔。只要艾格尼丝愿意,只需要一句追问,她便可以轻而易举窥探到他几乎快要溢出来的真正心绪。
短暂的挣扎后,她苍白着脸保持无言。
又一次地,艾格尼丝明知道不该这么做,还是挪开了视线。
在关键的时候沉默,在将要心意相通的时候退缩,在正确的选择面前掉转头故意犯错。害怕失败与痛苦,趋利避害的本能不知什么时候变质为躲避正确。半途而废,主动放弃。艾格尼丝痛恨这样的自己。
此前,她以为自己终于鼓起勇气,敢于正视自己的愿望、不再畏惧直面他人的想法。
可在伊恩面前,她还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踏上了老路。
一定是因为加布丽尔和菲利克斯遗留下的撼动尚未消散,所以才……
不,这只是借口。
伊恩是所有噩梦的集合,是她想要摆脱却无法扼死的过去,只要他站在面前,她就感到所有试图改变的努力都白费力气。不仅如此,她更疑心这太过明显的缝隙是个等她踏进去的陷阱。
于是,她谨慎地缓和气氛,将内心的动摇裹起来,藏到更深处:“换个地方。我有事想和你好好谈。”
良机错失。
伊恩也察觉到自己失态,迅速展开无懈可击的笑面:“那么事不宜迟,女士,让我们一起从这无趣的舞会逃走吧。”
他拉着她一头扎进噙着温热水汽的夏夜。
云开雾散后点缀天空的星辰坠落了,在绿枝与花叶之间摇曳,熟识的小径改头换面,艾格尼丝踏出的每步都如同误入陌生的梦境。外面不知何时降过微雨,沉浸在舞会中的人一无所觉,栖身树影的人毫不在意。小路石块凹陷处积起水潭,伊恩走在前,像带领她穿过袖珍的湖泊群落,做一次迟到十年的逃离白鹰城的演练。科林西亚随处可见的繁茂阔叶木在心甘情愿的错觉之中,也陡然拔高为北国冷青的松树,缄默而谴责地注视他们。
十年前艾格尼丝如约而至,而后奇迹发生,两人突破了亚伦的堵截,最后却不得不弃马步行,大概也会这般一前一后地走在初春寒冷潮湿的雪国森林里。
更早之前,在破败温室中那个半吊子的吻和仓促的拥抱之后,他们也是这样无言地前进,没有牵手,只有距离压得很近。
重要的话他们永远不说出口,显眼却有意义的姿态他们也从来省略。
明明被人撞见他们最该惊慌,两人却比整花园的阴谋家和恋人都要镇定。时不时地,他们的足音惊动藏匿在树后草中的人,激起一阵阵骤然的寂静。甚至鲜少有人敢于定睛窥探。也许这要得益于伊恩和艾格尼丝都一言不发,像两个正巧同路的陌生人。强行咽下的懊恼和震动挣脱束缚,开始舒展漆黑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