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九十章 人情已惘(1 / 2)
“我们这里有教会医院的医生定期来坐诊,药物?有特别优惠,特殊病人,可以给予免费治疗。”瑶歆身着?一件珍珠灰色高领旗袍,典雅蔼然地领着?我参观她领头创办的妇女联合救济会。沿途交谈,时时被络绎不绝向她问?好?打断,她和蔼地回应着?每个人,或是问?候一声,或是停下交谈两句。都说成年女子最大的天敌是时间,磨皱肌肤,扭曲身材,其实不然,它还会洗练出女人的气质,一段流畅、雅致、内敛的风姿,蕴含在举手投足间,还有一股外带光华、暗藏风情的韵味,眼前的瑶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十年前的她,给人留下的,常是娇俏甜美的表面印象,而现在的她,只要瞧上?一眼,便?会嵌入人心?,让人难忘。
前日回到家,就如?远祺所说,家里替我谢绝了一切外人的探访,让我闭门静养,瑶歆是第一个获准看我的亲友,还额外恩准随她出门散心?。瑶歆的救济会办得颇具规模,到底是在大上?海,有丰富的人力物?力。像她提出的互助学习,就是个好?方法?,让有知识的女生,帮助自家附近没钱又没时间接受教育的妇女,毕竟能抽空上?识字班的不多。
参观完,瑶歆领我走进会长办公室,一个年轻女孩拿着?一个套皮簿子敲门进来,瞄瞄我,对瑶歆汇报道:“苏夫人,这个月有十五人登记加入学习互助会,还有……”
“对不起,孙小姐,你先把本子放这儿,我等一会再看。介绍下,我表妹兼小姑,蓝苏韵洋。”
孙小姐脸微微一红,眼睛朝我转转,“苏夫人,不好?意思,这是我想请蓝少夫人签字的。”
瑶歆撇头看看我笑了,“我说今天会里怎么这多的人,孙小姐,等会儿请小刘来给大家一起拍个照。”
孙小姐兴高采烈地道谢出去后,我回笑道:“瑶歆姐,倪家这个姓,你没白姓。”
瑶歆拿起桌上?文件筐里的信件,一一翻看着?说:“姓什么,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自己不白活就好?。”
瑶歆话虽简白,含义却是颇深。小时候的自己,看待成人的感情,都是浮于表面的一知半解,只了解嘴上?说的,看不到默默的行为和深埋的心?事。后来想想,当年初到上?海同亲戚见面时,远晋对瑶歆的举动?就很不一般。我暗叹了一声,远晋追等了七年,成婚了三年,还是没能得到瑶歆的心?,抑或着?说,是瑶歆至今仍没学会那?个转身。人,真的没有完人。
近一年,小报上?时常描述远晋和映霞的花边绯闻,回家这两日,母亲也暗有所指,说瑶歆上?月搬回了娘家。看看垂头看信的瑶歆,高领露出一节雪白的脖颈,几缕细绒的发丝,落在上?面轻微拂动?,颈部优美的弧线不禁联想到芭蕾舞《天鹅湖》里的天鹅,优雅而悲怆,我再暗自一叹,说道:“瑶歆姐,你忙完了带我转转上?海吧,我想去看看外白渡桥。”
再次踏上?钢桥,没有夕阳,没有金色的流水,一切都是灰灰的,灰色的桥体,灰色的流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烟雨。我和瑶歆各自撑着?伞,站在桥边,静默无语。
感触地环视四周,眼前的灰色落到眼底,眨眼后换成金色的背景,沉吟良久,我开口道:“当年回国的第一天,三哥带我到了这儿,这是我到上?海逛的第一个景点,是我立下第一个誓言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有没白活,可我知,姓氏对别人确实只是个符号,可是对于自己,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有血,有泪,有感情,还有责任。”
瑶歆垂下的眼眸,缓缓抬起,目光慢慢拉长。“瑶歆姐,我体内也有倪家的血,我俩有个通病,就是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忽略了另一方,忽略了生活的多极。为这,我跌跌碰碰到现在。”
瑶歆眯起眼眸,转望河畔的行人。“以前,我埋怨过命运,埋怨过让自己遭遇坎坷的人,也埋怨过自己。其实,没什么好?埋怨的,C’estlavie,瑶歆姐,这就是生活。瑶歆姐,我知道,你不会低头,我也喜欢昂首挺胸的生活,可是,要会转身,要会回头,生活不是只有一个方向。”
瑶歆调回视线,看看我,眸色淡然地回道:“韵洋,我不想瞒你,我把远晋伤的太深,想回头,都很难了。他?没娶个姨太回家,已经够给我面子了。”
本来,我以为瑶歆当日同样?为形势所迫,不得已嫁与远晋,心?里一直未能忘怀远山,这话听来,瑶歆对远晋还是有情的。
“韵洋,你说的很对,我们都太在乎自己的感受,而且都是空想居多。做生意倒是个优点,能想别人所不能想。”瑶歆自嘲地摇摇头,左手紧紧握住桥杆,眼角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上?个月,我亲眼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以为,对远晋,我可以大度,可以无所谓,可以……,其实,我做不到。”
我放下雨伞,站到瑶歆的伞下,扶住她的肩头,说:“瑶歆姐,生活本来的面目常会让人大吃一惊,六哥爱了你十年,这样?的感情不会凭空消失的。”
瑶歆调过抑郁的眼眸,我接过她手里的伞,缓缓讲述起自己和振兴之间的事,“你瞧,先前他?做的这些事,明明是因为爱我,可我看不到,凭自己猜想,看到的就是恨,是阴谋。”
瑶歆沉默良久,忽地莞尔道:“韵洋,姑姑是要我来劝说你,让你明白那?种权术之人靠不住,驾驭不了的人不要碰,你倒又把我说服了。”
“我可没那?个本事,我做的只是顺水推舟,你心?里要没六哥,我磨破嘴皮也没有用的。”
就在两人互揽着?相视而笑时,一名记者模样?的人忽然过来拍起照,问?起我来上?海的目的,接着?转问?瑶歆,“苏夫人,听说你要和苏少将军离婚,是真的吗?”
瑶歆的护卫赶紧上?前隔开那?名记者,瑶歆优雅旋过身,从容有礼地回道:“我今天下午回金陵,不是离婚,是和外子庆贺结婚三周年,您要有空,这月十五号请来赏光。韵洋,你要有空,也请赏光。”
午睡睡不着?,我起身坐到窗前的贵妃椅上?,想着?瑶歆的事。中午,在倪家吃过午饭,我送瑶歆上?了火车,当我握住她的手时,瑶歆笑了,笑容里,有着?十年前的自信和勇敢,也有着?岁月赋予的练达和圆融。这次,她应不会重蹈十年前的覆辙。
我拿起椅边的报纸,看着?弥漫着?无形硝烟的铅字,仗,大概就在这一两月了。轻抚报上?心?心?念念的名字,牵挂化作思念,振兴,等我,等我说服家人,我会回去的。
思念的目光望向窗外,雨滴淅淅沥沥,轻轻敲打着?玻璃,弹奏着?随性谱写的乐章,自然,空灵。轻轻飘扬的白纱,时不时撩起一角,清晰秀出室外的阴霾,刚去一重心?事,又来一重。
说服……如?何说服?回家除了第一次谈话,家人也没再提及和梦泽一事,除了母亲有些冷淡,都平和悦色,似乎真的给我一个反思的空间,让自己多一份选择。梦泽也没再提到感情之事,对我好?似旧时的亦兄亦友。这样?的僵局,要怎样?才能打破?
我靠到贵妃椅的扶手,闭上?眼睛,随着?细雨的烟湿,走进盛满相思的空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的这句词,随着?思绪浮出,低吟出声。
“韵洋,你什么时候成了林妹妹,伤春悲秋的?”睁开眼睛,乌黑的明眸带着?笑意,凝视着?我。
梦泽此?次提前回国,是受他?组织委托前去帮助广州政府,并传授理?念。广州政府成立后,各大洋人势力均不承认,完全被边缘化,只有俄国愿意给他?们协助。他?预计在上?海停留一个半月,协助合并旅法?和国内的共产组织,将组织规范化。
瞧着?那?张曾今为之滴泪到天明的面孔,我无声地笑笑,道:“梦泽哥今儿又去了几家厂子?方才我去二舅家,他?还让我劝你不要上?他?家的厂子。”
梦泽挑起墨眉,问?,“韵洋要当说客吗?”
“哪敢,你们也只是组织工会,弱势群体寻求保障,有何过错?鸿铭组织工会我还有帮他?的忙,怎会扯你的后腿。”
梦泽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微侧过身,询问?道:“对了,我还想问?你,鸿铭在你们那?儿做得不错,今天却收到他?要求南调的申请,你知道缘由吗?”
我歪歪头,反问?:“你就那?么相信我,不怕违反了你们组织的纪律?”
梦泽轻松的神?情收紧,郑重说道:“赣清把你列在了你们那?里的外围名单上?,评级是秘密。”梦泽的话另含深意,蓦地,眼底泛起微涩,我掩饰地耸耸肩,打趣道:“这么说咱俩可以称同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