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和解(1 / 2)
小长干陶家大?宅,门楣从外面看不算起眼,只?是一般的白墙黑瓦雕栋石狮,唯有沿着那?粉墙边缘走下去,从巷子的这头走到巷子那?一头,仍见不着其他人家,这时才惊觉,原来这处宅地竟占据了落雁巷整整半边巷子。
陶宅的西侧是一片清幽的庭院,引秦淮河支流的活水从院中流过,聚成一个小池,每逢轻风吹拂,澄波荡漾,轩阁生凉。顺着曲折蜿蜒的廊桥,一路走到池畔景致最佳处,便会看到碧波翠竹掩映中的一处邻水小榭。
此时榭中二人,一色的玉罗直裰,一色的皂纱方巾,又一色的身?姿挺拔俊逸出尘,正是陶子谦和他的弟弟陶子誉。
“哥,你说你,这大?夏天的,突然叫我盘点冬货干嘛?我一看见那?些皮毛毡绒,光一看见,我都热得发慌。”
陶子誉拿了把蒲扇,用?力摇着,仍觉不够凉快,干脆整个人瘫倒在石凳上,恨不得化作一摊水流走。
陶子谦饮了口解暑的苦瓜茶,淡淡地说:“我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在那?之前,刚好有空闲,可以用?来了结一桩必须了结的事?情。”
“你还是坐起来吧,”陶子谦看着在他面前毫无正形的弟弟,皱眉道,“客人很快就来了。”
“客人?”陶子誉一个骨碌,翻起身?来,好奇问道:“谁?”
“六姑。”
“六姑?”陶子誉眨了眨眼睛,心领神会,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行啊你,这一阵子娘跟南安侯府的小姐打?得火热,我还以为咱们家要跟候府结上亲了,我要有嫂嫂了。这怎么又找六姑到家里?来,还想一娶娶倆?”
“啧啧,”陶子誉摇着头,“我看我得请人来看看咱们家风水了,我也不比哥你长得差,要论性子,人家都说我更讨人喜欢,怎么桃花就都长到你那?儿去了呢?”
陶子谦只?是不屑地哼了声,问道:“出项、进项、货损、货滞都列清楚了?还有余货,都清点好了?账款对得上吗?”
“放心吧——周掌柜盛掌柜瞿先生都在,你信不过我也得信他们吧。”陶子誉显然对刚才的话?题更感兴趣,一提起这些琐碎杂务,脸都皱了起来。
陶子谦不管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吩咐道:“待会儿再去和账房另列一簿,把这些年和六姑的交易单列出来,然后做成两份。一份留存,另一份……明天到仓库和几家铺上按簿提货,一并送还给?她。”
陶子誉张大?了嘴巴:“哥……你这是……你这是要和六姑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啊不,恩断义绝啊?!”
陶子谦佯作了一个掌嘴的姿势,吓得陶子誉直往后缩,陶子谦却收回手,笑笑,平静道:“我看当初是该逼你多?读点书,省得整日?老是胡说八道。我问你,咱们这些年帮六姑立稳脚跟是为什么?”
陶子誉一怔:“不是,不是恩人闫六哥,临死前托你照顾的吗?”
陶子谦默然了片刻,像是想起了那?次充满了惊险的西北之行,充满怀念地说:“怪我那?时太冲动?,怕错过天山雪莲的花期,即使?听?说西北不□□定,还是想抢在开战前屯上一笔。结果,天山没去成,严兴、张宽、尹如松……一共六七个人,都折在西北了。要不是闫六哥临死前把他的药材和护卫都给?了我,我就算侥幸躲过一次蛮子兵,也很难活着回来了……”
“所以,我们不是更应该多?帮衬下六姑吗?”陶子誉小声问。
私心里?他很佩服六姑这个能干的女子,若她真嫁给?哥哥,他们陶家也能涉足之前一直没去碰的皮毛行当。照陶子誉自己的猜测,当初闫六托付六姑给?哥哥,说不定就存了这份心,孤男寡女走到一块儿,在陶子誉看来是再皆大?欢喜不过的事?情。
“闫六哥叫我给?她口吃喝,别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饿死在金陵城里?。”陶子谦无奈道,“可那?时我问她想要什么,她却说,她那?里?还有积压下来的,许多?上好的兰绒,能不能放到我的铺子上,慢慢卖掉……怕我不答应,还说要□□分成,让她缓缓,等她一周转过来,就把钱款结掉……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闫六哥怕是至死都低估了枕边人,谁饿死她也不会饿死的。”
“六姑一直敞亮,从没亏待过咱们……”胡婉仪长的好看,待人又亲切,陶子誉有心帮她说说好话?。
“是啊……可这些年她也从来没打?算完结掉这笔交易,总有这样那?样的由头持续下去,哪怕自己的铺面立起来后,早就用?不上咱们帮衬了,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你说,这是为什么?”
陶子誉心说那?还能是为什么,人家一片思慕之心,感天动?地呀,他哥怎么不开窍呢,可他见哥哥严肃,也不敢太放肆,只?说:“为什么,那?我可不好说……可是你管她为什么呢?反正咱们也不出什么力气,平白多?得一份利,有什么不好?”
“无功不受禄,平白多?给?我们一份利益……这就是问题啊……”陶子谦叹道。
除了起初那?两年替她做保,让她缓慢周转过来,陶子谦觉得自己也没帮上胡婉仪太多?,她能有今天,多?半还是靠闫六打?下的根基和她自己的才能。这些年,两人维持着君子之交,各自经?营着家业,默默守着自己的那?一块产业,互不侵扰。只?有那?份可有可无的交易——于陶子谦,是对故人的交待,没什么理由,不好轻易斩断;于胡婉仪,每年额外送一份薄利给?陶家,任谁看上去都像是知恩图报,她似乎也从未想过要断绝。
看上去很好。
然而胡婉仪是商人,她的让利不过是为了后面有可能获得更高的回报,而陶子谦怎么也想不到,她想要的回报,竟然是他?
陶子谦苦笑,若不是有前世的经?历,他实在很难相信。胡婉仪这样聪慧的女子,从前身?不由己也就罢了,现?在明明什么都有了,何苦甘为妾侍呢?
“陶某惶恐,六姑才干超群,不逊色于任何男子,自己就可以过得很好。陶某不过一介布衣,不能封官鬻爵、荫及子孙,即使?有些家财,无非累代经?营,慢慢积累起来而已,六姑真的有必要这样处心积虑吗?”说破之后,他暗含谴责,不解问道。
平素总是恬淡微笑的女子眼角泛红,颤声道:“……你说我处心积虑?别人称我一声“六姑”,其实我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是没名没分跟着六哥,又能比那?些迎来送往的暗门子好多?少?我从没奢望当你的正房娘子,若你娶个敬你、爱你、待你好的娘子,我,我原本?也会把这份情意永远埋在心里?……”
“可是她祝三娘何德何能,靠一张好看的脸蛋和富贵的出身?,抢走我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人光是这样也罢,她得到的这么容易,却毫不珍惜,肆意践踏你的真心……凭什么?!那?好,既然她不稀罕,我难道还不可以争一争吗?没错,我是拉拢了你娘和你弟弟,也收买了上下不少人……陶郎,你可知,在意你的人才会把百般心思都用?在你身?上,你当初求娶祝三娘不也一样?!”
被她说中了心事?,陶子谦强压住心头愠怒:“我家的事?,不用?六姑操心!”
胡婉仪像没听?到他的话?,冷笑着说:“你那?娘子呢?她心里?没你,当然不会花心思在你身?上,更不会伏低做小讨好你身?边的人,别说这些,你每次出门在外,她可有一次嘘寒问暖过,恐怕连封信都不曾寄过吧?可是你知道吗,她收到世子的信,可是当天就巴巴地回复了,这会儿,她怕不是正和夏郡王快活着呢……”
陶子谦脸色大?变,转身?便走。
在他身?后,胡婉仪嘶吼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和我,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没人能比我更适合你!”
一样的人……么?
陶子谦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这份用?心,让他不寒而栗,感觉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块肥肉,什么时候切一块,哪里?割一刀,都被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陶子谦望着碧蓝清澈的天空,心想,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还没想好呢,凭什么就叫你给?决定了。
“大?爷——”
“大?爷——二爷——”
廊桥上,一个家仆急匆匆跑过来。
“何事?如此慌张?母亲怎么了,你为何回来?”陶子谦见他是之前跟顾氏出去的轿夫,忙问。
轿夫喘匀了气,说:“祈福法会上,老太太下水里?了!”
“什么!”
“下水?”
陶子谦陶子誉都吓了一跳,陶子誉更是急得抓起了那?轿夫的衣裳:“我娘怎么样?现?在人在哪儿?说呀!”
陶子谦拉开他的手:“先别急,没头没尾的,慢慢讲,说清楚怎么回事?。”
那?轿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大?爷二爷别着急,是小的没说清楚。老太太人好着呢,下水是去救人,把侯府小姐从水里?捞上来了,三小姐感恩,说她把老太太送回来,让小的先回来通报一声,这会儿大?概都往家走了。”
“嗨,你可吓死我了!”陶子誉推了一把那?轿夫的胸膛,笑说:“我就说嘛,娘的水性好着呢,才不会有事?……”
陶子谦却仍皱着眉头。
侯府小姐,三小姐……
她这次又把自己折腾到水里?了?
**
“小姐,您可把我给?吓死了……”
翠儿嘴上埋怨不已,方才看祝银屏全身?湿透,被人抱下山来,翠儿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差点没晕过去。好在祝银屏很快看到了她,招手叫她过去,不然翠儿真有心跟着她家小姐去了。
这会儿伺候祝银屏换了干净衣裳,翠儿手上闲下来,那?股子后怕又冲上了心头,说着说着,眼泪也掉下几滴来。
“翠儿——”祝银屏讪讪地帮翠儿把眼泪擦掉。
刚才的事?,祝银屏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在水里?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已经?放弃挣扎了,要不是顾氏随后赶到,她已经?再一次英年早逝了。
祝银屏咬了咬下唇,懊丧地想,虽然顾氏平时嘴上总没个把门儿的,行为举止也颇引人发笑,但要论救人这件事?,顾氏可比她做的高明多?了。
顾氏比她晚几步到,没有急着下水,而是先把自己和那?小丫鬟的褙子外褂裙子全都解下来,首尾相连成一条长绳,一端系在岸边树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又让那?小丫鬟拉着绳子,这才跳入潭中。
那?时抓着祝银屏的孩子已经?没力气,松开了手,顾氏游到祝银屏背后,用?一只?胳膊勾住祝银屏的脖子,边划水边把她拽到了潭边。正好蒋妙兰叫的人也到了,大?家合力将她拉上岸,又有人跳下去救那?孩子。
祝银屏没被淹多?久,上岸咳了一阵,便能顺畅呼吸。一见岸边情形,又听?周围人的话?语,祝银屏便想清楚了顾氏对她施救的过程。
唉,她这回又丢脸了,人没救成,还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
然而也不能一直躲在帐篷里?不见人,祝银屏扯了扯翠儿袖子,道:“行了,咱们该出去了,别一直哭了,让人看见了笑话?。”
翠儿抹了一把眼泪,嗔怪道:“我是没事?自己要哭的嘛!还不是小姐总吓唬人,这万一出什么差错……幸亏有陶家伯母在……”“好了好了。”祝银屏见翠儿又快哭出来了,忙推着她向?外走,“咱们还得去跟陶家伯母道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