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错路(1 / 2)
那烟兰蒙怔好一瞬,才茫然无措地捉裙拜伏,艰难地迂着大?肚往地上嗑几?个头,“少爷奶奶,一定是诊错了,头先的大?夫分明说是三个月,不然,再请那个大?夫来瞧瞧,一问?便知我没?有撒谎!”
黑檀折背椅上的青年?拉下脸来,起身向上两位拱手行礼,“公子、夫人,我虽年?轻,家中却世代行医。若是信不过我,再去请人来瞧,我这里就?先告辞了。”
他自?拂袖而去,慧芳虚送两步,招呼院外的小丫鬟引他出去后又踅回来。睨一眼烟兰筛糠作抖的身子,再朝宋知书拖裙两步,“少爷,您拿个主意吧,头先那个大?夫到底是请还是不请?若请来,是真还好,也还了烟兰妹子一个清白,若不是,您的脸面可往哪里搁?”
事发至此,宋知书从未出过声儿,只歪坐在榻,恰似一场褚宫调的看客悠哉。眼下问?到他这里来,他先撩开眼皮睃一眼众人,最后落到楚含丹身上,了然一笑,“二奶奶说请不请?”
“你问?我?”楚含丹拈着绢子在腮边轻蘸,乜眼而下,投给烟兰一抹既同情又鄙夷的目光,“人是二少爷的人,孩子也是二少爷的孩子,还是二少爷自?个儿拿主意吧。”
期间榻两侧的夜合慧芳对目一眼,分明是对布下的天罗地网胸有成?竹,就?是请那大?夫来,恐怕也无用。
各方神色皆落在明珠眼里,她也揣测出个大?概,正?欲扶案替烟兰说两句,却被身后青莲扯住袖口。她斜目一探,见青莲捉裙出来福身,“二少爷、二奶奶,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横在这里算个什么?未免也太没?眼力?见儿了些,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罢弃这一屋子理不清的乱麻引了明珠出去。徒留下满室冷光冷目冷心肠。
玉壶樽前,宋知书将楚含丹的粉腮黛眉一一细瞧,长酲之眼也瞧不真切,只觉着她是一场虚花月影。他原以?为,送她一个孩子,为她巩固在这府中的地位她会安心,可眼下瞧来,她是不喜欢的……
吊诡的寂静中,烟兰好似才醒过来,猛然拽了榻上一片天水碧的衣摆,跪膝上前,“少爷,一定是她们害我的!一定是她们买通了大?夫,她们想害咱们的孩子!”
她涕泗纵横,鸣鼓伸冤,将眼在几?个女人之间警惕转回。可回应她的,只有游云移星一样抓不住的衣摆。
宋知书被她哭嚷得脑仁儿疼,抬首按着额角,眯眼一笑,笑中似乎绕折进一丝讽刺,“你这话?儿说得可笑,谁要害你?二奶奶最是贤良淑德的人,你瞧她可说什么了不曾?”
安危之际,烟兰捧肚挺身,怒目相向,“大?夫是二奶奶让请的。”言着,她又扯了宋知书的手臂,前后卖力?晃着,“少爷,您要替我做主啊!二奶奶分明是面上仁慈心内藏奸,她既要搏一个贤良名儿,又嫉恨我身怀有孕,才使了这个计谋,少爷,外头多少大?夫,您不拘哪里再请一个,好还我一个清白啊!”
哭声哀戚,在梁与柱之间游转,可谁都?没?有正?目以?待。还是夜合旋裙出来,威目而视,“你可别乱说话?儿,我们小姐原是好心。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叫太医来瞧病?我们小姐怜惜你头遭有孕,你不心存感恩之心便罢了,还要诬蔑我们小姐?”
各方尖利嗓音将宋知书震得头疼欲裂,他倏而拂下一个酒壶,“啪”一声,凉如玉翠的碎瓷片割断哭声与争辩,“成?了成?了,我来做个决断。”他挣身靠往拓亭台楼宇的镂空榻背上,拧了重眉,厌渡千层,“烟兰,你这一胎不明不白,就?算生下来,传出去也未免叫人议论我,还不如不生。”
一语定局,另三位女人都?定下心来,只烟兰更是哭个不停。宋知书不再瞧她,只挥袖吩咐,“慧芳,你去找大?夫抓点儿滑胎药给烟兰吃。快带她下去,吵得我脑袋疼。”
得了话?儿,慧芳捺了喜色,忙连搀带拖地拉了烟兰往外走,嘴里还劝着,“走吧,你还年?轻,后头有的是日子,改明儿再怀一个就?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渐行渐远的生息中,太阳踅进一排雕花支摘牗,照着榻上二人,再一场吊诡的宁静。谁也没?有说话?儿,徒留这场杀人闹剧落幕后的尴尬。
主导这场戏码的罪魁捏着手帕,遮掩着将对榻之人细看一遍。他的月白软带缠在颈间,仿若挣不脱的枷锁,翠竹指尖正?缓缓揉捏着额角,不知道是否是为这蹩脚的一场戏烦心。
太阳照了架上哪个鎏金铜器,折一束光晃了楚含丹媚冶入骨的眼,恍惚是谁的手掠过青铜编钟,一串清脆悦耳之声在她耳边响起。就?在这一霎,她遽然发现,其实她不太了解他。
可她无心去了解,她已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一个即要分崩离析的彩霞幻梦里,还有更苦恼、更烦心的事儿等?着她去理。于是她拂裙起身,乜过一眼,“那二少爷就?先歇着,我过去了。”
一片琉璃粉彩袖滑过宋知书的眼,他辗眼去看她身上如锦鲤鱼鳞一样绚烂的色彩,倏尔一笑,“二奶奶,你不喜欢那孩子怎么不早直白同我说来呢?何必闹上这样出,倒搞得大?家不安宁。”
翩跹的裙边儿停住,楚含丹旋过身来,捉了绣帕半掩似笑非笑,眼中折尽凛冬的素心梅,明艳栖在高枝,“二少爷说哪里话?儿,我怎么会不喜欢?我是正?房奶奶,不论你同谁生的孩子,就?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当亲生的一样疼的。”
她笑着,莺舌巧啭。也就?是在这刻,宋知书从她眼中懂得了,她要折腾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小丫鬟,是想借她们来折腾他自?己?。
他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闷沉沉的像缺了水的鱼,所以?他借着笑来大?口喘息,“随你高兴儿吧。”
言毕,他歪回去,抄了酒壶接着醉生梦死,酲眼避开无爱的未来。
匆匆的来人又匆匆走,世上纷呈的光阴将他弃在这里,从他的指尖滑过,轻柔得似她的发丝。
转眼他又想起,在这里,还有人是爱着他的。于是他招来丫鬟打水洗脸,梳了高髻、换了一身沉香茶华袍,绕过好些雪铺稀径到了张氏院儿里。
几?个小厮尽忠职守,将院门死守,已是多余,里头的人不愿出来,外头似乎也无人愿意再进去。
昔日风光崔嵬如今立在那里,顶着斑驳雪迹。宋知书推门而入,将一个靠在榻沿儿打瞌睡的小丫鬟惊醒。那小丫鬟睁着惺忪的眼,待看清来人,忙迎过来,“少爷,您总算来了,快去劝劝夫人吧,这都?一连两日没?吃好好吃过饭了,端给她,她只吃动两筷子便停住手,要不就?喝两口汤,这样下去,如何支撑得住?”
进了棂心门,只见暗淡一间屋子,张氏呆坐在榻上,直愣愣瞅着对过支摘牗里踅进来的零星几?束阳光。细瞧来,她鬓上已生几?丝白发,额上爬上淡淡细纹,不过几?日,竟像是从几?十年?的时光里挣出命来。
“母亲,”宋知书一壁轻轻唤她,一壁往榻上落座,“母亲,这是怎么了?我上回不是说过了?等?局势一定,您就?能自?由出入,怎么作出这副样子,倒像天要塌了似的。”
在他哑涩的笑声里,张氏凝过来,只问?一句,“你父亲呢?还在阁中忙?”
那眼中大?概还残存点点希冀、不死心地等?着。宋知书笑着往那支摘牗里望出去,看着院外被雪掩盖的粗墁石板路上孤独的脚印,“别等?他了,就?算他来了,您要和?他说什么?”
她有千言万语要说,问?他、骂他、求他,可她从秋等?到冬,几?时几?百的诘问?已经等?成?了想念。她失声一笑,“也没?什么要说的。”笑过后,扭头过来的功夫,已从少女变为慈母,“我的儿,你可去找过你舅舅了?他怎么说?”
“别问?了,”宋知濯慵慵后靠,支起一只膝盖,放纵笑来,“您要我怎么说?难不成?说父亲是景王的人,专门暗中与他作对,要想争得这天下,得头一个先杀了父亲?别说笑话?儿了,您就?是头一个心软的,我排第二,他无情、咱们有义?,对得住自?个儿的心。眼下这种境况,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随他去吧,以?后再与咱们无干,您也只管安心做您的太夫人。”
说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天翻地覆地变了。张氏扇一下睫毛,不经意扇出一滴泪,忙由袖中出手帕抹一把,横过案握了他的手,“我的儿,你要体谅你父亲,他打小吃了不少苦,在家中受了不少委屈,自?然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就?算你舅舅败了,以?后你也可以?去考个功名,你父亲争下这些,不也是留给你的?”
他垂首笑了,算是应她的话?儿,又叮咛几?句,折门而出。
外间日已昏沉,只剩白茫茫一片雪光,宋知书所有的利欲之心也似乎被白雪掩埋。他倏然觉得从前所争所抢都?没?甚意思,若心无归处,再华丽的宫阙楼宇也不过是一座荒凉的坟墓,他还是无家可归。
还未过院门,正?巧在阴沉的天色里撞见宋追惗,对望之中,他还是朝他恭敬地行礼,“父亲晚归,不知用过晚饭没?有?”
宋追惗仍旧和?从前无差,挺拔着年?轻的身躯,睨他一眼,冷硬得正?如那块巨大?的太湖石,“倒是不用你操心,你有这闲嘴的功夫,多在房里读读书就?算孝顺我了。”言罢错身进去,好一副严父姿态。宋知书遥望他的背影,泄一抹嘲弄的笑,最终还是踏进茫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