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2 / 2)
屈颂并不失望,她轻轻颔首,便转身走到了一旁,这张据说是昨日她回去之后,长庚特意命人放置的紫木髹漆案后。这方小案比公子长庚那张红案要窄小不少,失了古朴典雅之韵味,但却精致玲珑,上竖窄窄两道精雕镂细琢磨的一掌宽的蕙芷花草纹理小座屏,屈颂略一比划,正合适放置一册摊开的简牍。
一直便感到公子长庚其实是有些细心的,确实是如此。屈颂伸指摸了摸小座屏,其间岸芷汀兰栩栩如生,如风下招曳,侍女把烛火引燃,添灯看去更为细致,伸指能看清花草叶间那细腻的纹理,和仿佛如真将欲滚落的露珠。
屈颂心里也有几分喜欢,都快忘了腹痛,她慢慢坐好,把书卷竹简打开。侍女说,这是长庚公子今日为自己留的课业。
屈颂扫了一眼,目光立时顿住了。公子长庚原来是要捉弄她?这本书对于她一个初出茅庐几乎等同白丁的人来说,诘屈聱牙,无异于天书,她甚至都不认得几个字。屈颂念了半天,一句也没有读懂。
这时,外边传来了良拉长了的嗓音。
“公子归——”
良那被拉长了的在空旷的宫室之间不断地回响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落地,屈颂也还没有做出准备迎接公子长庚时,便听到碧幽殿外传来沉闷的瓦罐破裂的巨响。
不止一声,似乎碎了一地。
良惊呆了,瞪着双圆滚滚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公子长庚阴沉着脸把篱墙底下新栽的几盆幽兰,踢成了一地粉碎狼藉,他张了张嘴,呆怔望着公子长庚:“公子……”他结巴了一下,忙又道:“公子勿怒……”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屈颂也早坐不住了,她也早就走了出来。迈出门槛,眼瞳之中立时撞上他颀长的背影,朱红深衣,墨发披向背后,公子长庚犹如一头暴怒狮子,把脚下的一块块碎陶又踢飞了出去。随着碰击声持续不断灌入耳中,屈颂也呆了。
虽然一直都知道公子长庚喜怒无常不好相与,但是昨日离去时他还春风满面,对她有种令人错觉的温柔,今日她忍着腹痛不适迟延了一个时辰来到碧幽殿,见到他命人为自己置备的书案,心里还有点讶然惊喜。
她方才一直都在想,公子长庚对她越来越好了,虽然让她惶恐,但也让她感到内心中有一丝激动。
屈颂现在想,也只能盼望公子长庚不是为了她而动肝火。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走了下来,走到发怒的长庚身旁。
良目光示意,让她不必开口,以免又碰到公子忌讳。
屈颂也没说话,忍了又忍。
这时,公子长庚转过面,见是屈颂,目光一冷。
他有一双偏狭的凤眸,但并不显小,眼裂微长,有种睥睨狂傲的风流蕴含期间,不怒而自威,平素也就没人敢惹这个混世魔王,当他这么盯着人看时,愈发是让人觳觫。他一脚踢开脚下的一片碎陶,扯着嘴唇笑了声,“滚进来。”
他朝着碧幽殿走去。
屈颂头皮微麻,虽然不确定,但大致猜得到,果然还是为了她而生气。
长庚走入了碧幽殿中,这时天色已经向晚,里头昏昏暗暗,他立在一片烛火朗朗之处,朱红身影被映得发亮。他负着手,看向一旁的铜灯烛台,上有人形灯盏,托着一支圆滚红烛,烛泪从小人脸上涌出,像极了泪珠。
屈颂的心随着脚步一起顿了顿,她看着公子长庚的背影,小声说:“公子,我不敢问你王上同你说了什么,但是公子若不说,只生闷气,也让我难受,请公子垂怜,便让我即使死也明白些吧。”
长庚正要探出去拨弄灯芯的修长手指,停住了。
他的心里很烦躁。从晋侯那处得知,原来他的父王并没有打算立屈颂为晋国祭司时,他便知,这一切应该都是母后的一个谎言。谎言的背后往往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目的他不得而知,所以可以说,屈颂骗了他。
至少,她是隐瞒了他某些事。
他最厌恶被蒙蔽、被隐瞒、被排斥于外的感觉。安的背叛于他而言,除却震怒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奇耻大辱,屈颂的隐瞒,或多或少也让他有这种感觉。
但是这一切也仅仅只是猜测,也许并无其事,也许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个小东西……他看向她,在她那双充满了天真明净、仿佛不经世事的泉水般的眼睛里,只有平和与包容,就好像,无论他做出什么过分之事,在她这里都能得到原谅一般。这感觉太容易让人沉迷和恃宠而骄了。
她和王后在密谋什么,长庚没法问,没法求证,因此这感觉便更加让他难受,憋到胸口鼓胀得几乎要爆炸。尤其下了车,望见熟悉的宫阙,想着碧幽殿中那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小东西,他实在是难以控制,忍不住便想破坏一些东西来发泄心中那股郁闷之火。
公子长庚濒临暴怒边缘的沉默,不但没让屈颂彻底放心,反而让她的忐忑不安越来越深。
她调匀呼吸,迫使自己冷静,把因为公子长庚的迁怒而产生的恐惧暂时忘记了,她朝着长庚跪了下来。
长庚转过面来,黑漆的双目一直盯着她。
他身边的人时常说,屈先生是个闷葫芦,平素里话不多,人却好相与,非常和善,她的存在宛如一缕微弱的春风,舒服得令人时常会忽略。说得真是半点不假。
他知道自己今天把小东西吓到了。
“你在怪吾?吾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扯了下唇角,走到了自己的漆案后,撩袍席地而坐。他落座之后,又扬眉看了眼仍一声不吭跪向烛台所在位置的屈颂,又是一阵哼,他把脸扭了回来,冷淡地说道:“课业呢?”
屈颂一愣,才想起公子长庚问的是昨晚留给她的作业,她立马便抬起了头,从怀中摸出了那张绢帛。
公子长庚今日没甚么耐心,一把抢了过来,扫了眼,便扔到了一旁:“差。”
屈颂昨日腹痛,还强撑着写到了深夜,自问已经足够专注,写得已经足够好了,孟鱼亲自过目之后也说她字尚可,至少孟宫长本人是不能写出这样的好字的。但她心里更是明白,公子长庚的字遒健舒展,根骨傲岸,比她强了何止百倍,因此被他信口数落,屈颂不禁一阵脸红。
公子长庚吩咐人又另备了一张绢帛,让人面呈屈颂,便让她就坐在他让人准备的小案之后。
他一整日都不耐烦,没兴致教她,干脆就让她自己写,一遍一遍地写。
屈颂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他,但她知道一定是自己惹恼了他,因此也不敢有违,每一遍都比上一遍要写得更为专注,但当宦者把成品呈他手里的时候,他仍是带着不满和烦躁,随手将她的成果扔到一旁,再批上一个字“差”。
尽管他没有说再写,但识相的小宦却知道,要重新为屈颂铺上绢帛。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这样上好的绢帛,心里只想,读书习字果然是上层人才能干的事,寻常人家那里禁得起这样的消耗呢。
屈颂连叹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了,这时腹部更是因为公子长庚这一吓也完全不痛了,默默地把笔毫拾起,在公子长庚看不到的地方,揉了揉发胀的腕,提笔继续临摹。
公子长庚也在伏案书写,或许不是书写,因为屈颂不敢看,也不敢猜,他其实是在作画。
她已经失去了耐心,渐渐地开始沮丧了。
就连她身边的小宦也早已看出,她的字早已越写越好了,每每取下她的字,目光之中都有可惜之意。但每当拿到公子长庚手里的时候,他几乎是看也不看一眼,目光一扫,便扔至一旁,再批上一个字,“差。”
他的脚边高高低低,堆了有十七八张绢帛和简牍了,他人似乎就坐在书山墨堆里。未几,好像察觉屈颂的视线,他微微埋下的头抬了起来,看向了她,神情带着不耐烦和郁火,让屈颂心头砰砰地乱跳,忙低下头,又认认真真开始提笔写字,手腕一点不敢发抖。
她倒宁愿公子真发火,把她按着打一顿好了,这磨人的慢功夫,才真是最最要命的。
被反复地践踏自尊之后,屈颂已经无法再如先前那样,沉着执笔,把公子长庚让她临摹的篆文再写一遍了,因为她现在无比确信一点,即便她今天写得再好,拿到公子长庚的面前,也不过是要倒入废书篓里,被他骂一句“差”的。
因此她慢工磨,写得极慢极慢,慢到方才三幅字都写完了的时间里,她一幅还未完成,但公子长庚也没有催促。
她偶尔抬起头,看见,他似乎在做自己的事,目光低垂,那双好看的深黑的凤眼,微微一眯,在察觉她目光时,抬了起来,于是屈颂吓了一跳,脸颊瞬间都红透了,急忙避过了他的视线。
男人轻嗤了声,明知道这小东西对自己整日里痴心妄想的……算是坐实了。
虽然王后也许是授意她跟了自己,再劝诫自己纳姬,但她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长庚仍然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便很郁烦,但比起刚才,他感到已经没那么怒不能遏,没有因怒火无处宣泄而堵闷了。
“这一次,为何这么慢。”
终于,公子长庚还是出声催促了。
屈颂顿笔,毁了一幅字,才慢慢说道:“我惶恐。”
“怕什么?”
公子长庚淡淡一笑,笑容并不温柔,反而让人望而生畏。
屈颂又不说了,只在心里轻轻地回了一句,怕你啊。
但公子长庚就是有这本事,让人连怕他这样的话,都怕在他面前说出来。
因为屈颂隐约能够预感到,她要是说了这话,公子长庚会比现下更怒意高涨数倍。
长庚道:“怕我?”他感觉到屈颂额前的一绺细发轻轻一扬,又道,“不必怕我,本公子驰誉九州,不是无中生有、是非不分的人。不过有件事,吾要问你,你如实答了,今日便可以回去了。”
屈颂早已如坐针毡,恨不得当场离席,公子长庚这话不啻赦令,她正襟危坐,目光一动不动地看向公子长庚,“屈颂不敢欺瞒。”
她心里大致能想得到,公子长庚应该是要问什么。
但结果出乎所料。
公子长庚竟顿了顿,在半暗的光晕里,看不清他悄然红透的耳根,只觉那眼神过于犀利,仿佛答错半个字,便要被剥皮拆骨般可怕,屈颂心中一阵发抖,紧张之中听到了公子长庚的问话:“你可有放在心上的女人?”
屈颂虽然惊讶,但却诚实以告:“回公子话,没有。”
“那么,男人呢?”
没想到公子长庚话锋又转,屈颂几乎措手不及。
她回道:“有的。”师父对她恩重如山,岂敢不放心上。
公子长庚方才还如隆冬阴天的冷脸,忽然放晴了少许,这让屈颂大感意外。
长庚抬起下颌,身体微微后仰,“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屈颂满头雾水,但也明白,自己的回答是让公子长庚满意了,虽然不清楚他的所思所想,但能躲过当下一劫已是万幸,于是她不再留恋,告退之后,便转身匆匆离开了碧幽殿。
风吹起,拂动了公子长庚面前的一片绢帛,落笔之后便被吸纳进经纬之中的墨迹,兀自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流墨香味,比起那小儿身上的菡萏莲香,似乎如出一辙。
绢帛之上是一个娉娉袅袅的女人,乌发绿鬓,宛如浓云,盘着最简单时兴的少女发髻,鬓边簪一朵初开的芍药,发下仅见半张侧脸,露出微挺瑶鼻梁骨和鼻尖之下那淬了胭脂的幼嫩红唇。美人后背向外,白衣披帛落在臂弯之中,松松而靠,右肩直至蝴蝶骨处微微外露,肩胛骨左下两寸之处绘有一朵九瓣怒放的红莲,花瓣片片招展,妖娆动魄,犹如血染。
公子长庚擅画,晋人周知,但这幅画仍可以说是他的诸多名作中的佼佼之作,神韵身段,无一不贴合方才在他跟前一丈之地说话的那个小东西。
但公子长庚仍然不满,绢帛柔软难以展平,题字有余,作画实难,拂袖则易荡开一笔前功尽弃,可惜这世上只有竹帛可以书写,若是这个时候,能够有一物轻便可书,替代了绢帛,这幅画更可作惊世之作了。
而在这基础之上,公子长庚更不满的,让他甚至一想到便情不自禁地蹙眉的,是另外一件——
如果,他画的那人真是个女人便好了。
长庚看向屈颂方才所坐之地,看了片刻,目光忽然一滞。
那片雪白的狐绒毡上,似乎有点点血痕,如雪里红梅,格外显目。
作者有话要说:嗯……那个词怕说出来被和谐……
长庚开始了动心的第一步,幻想她是个女人,试着接受他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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