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槐舞 六(1 / 2)
书堂里都是世家出身的男孩子,唯独蒋俊一个女孩儿坐中间。不仅在座的学生皆出身士族,四位执讲也是大有来头:
何培,父亲是累迁尚书省事的何劭,杨系新贵;乐钊,尚书左仆射乐广的二儿子;卢湛,卫尉卿卢珽之孙,尚书卢志长子;最后一位唯一的女子乃是卫家长女,卫弗如。
虽说卫家看似没落,但论清誉名声在洛阳是头一道,无人不敬。宫变之时,卫弗如临危不惧,大义之举更是让洛阳官眷心存敬意。
奚绍见萧衷似乎是有话要说,看了看四周,卫弗如见状,上前接过了奚绍手中的书简。
两人行在翠竹小道,伴着读书声流水声,半晌,垂头走在前侧的萧衷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句,“华大人跟你们骂我了没?”
奚绍抿了抿嘴,骂自然是骂了的,不过出了宫之后还有没有骂他就不清楚了。
不是华逸自恃资历,“骂”皇帝是历来言官谏议职责所在,但见萧衷神情怏怏的样子,奚绍想了想,昧着良心道,“没有。”
萧衷的脚步一停,转身看着奚绍,只见后者面容俊逸如冠玉,眉眼清淡如湖水,就是一双沉静的眼睛只看着挂在假山上的鸟笼,就是不敢看自己。
摆明了骗人嘛!
萧衷有些无奈的笑道,“奚绍,你真是半分也不会做戏,若哪日你起了别的心思,我定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按清画的话来说,奚绍的缺点除了太挑食,就是太耿直,不会装。
就拿画画来说,奚绍从来是什么画什么,所以她从来不求奚绍给自己画人像,奚绍不知道怎么“润色”,男子眼下有了乌青照实画,女子脸胖了一圈照实画,老人头发上生了几丝白发也照实画…
关于不会做戏这句话,萧乂说过,萧越也说过,奚绍已经习惯,也不避讳了,“那届时还请陛下高抬贵眼,切莫拆穿。”
“好说好说。”萧衷得意点头,转身继续走。
奚绍开解,“华大人虽心有不平,但日后必定会感激陛下今日苦心。”
人们觉得这懦弱蠢傻的太子是被皇后拿捏的死死的,但奚绍知道,萧衷这是要抬贾家灭杨氏。只是这样的法子,未免太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萧衷笑了一声,“我倒是不求他的感激,只要他能少骂我两句我就烧高香了。虽然…我可能死后都少不了被骂,你也知道史官下笔都难听得很…”他微微侧身,余光看着那道身影,“只怕到时候先生也不能幸免于难。”
史书只会记载他在朝堂后宫里的荒唐,却不会记着这位年轻帝王某年某月某竹林里的无奈与惆怅。
“我不在意。”
奚绍平静的说,“若我身处陛下的位置,不会比陛下做的更好。”
这时,书堂里传来了少年稚嫩爽朗的应答声,卫弗如教授春秋臣传,那孩子正在说介子推割肉奉君的典故引述为臣之道。
早年晋文公重耳出亡,被父亲献公,兄弟惠公追杀。介子推到山沟里把腿上的肉割了一块让重耳果腹,重耳大受感动,声称有朝一日做了君王,要好好报答介子推。
然当重耳由逃亡者变成了晋文公时,嘉奖之列中并没有介子推,邻居为子推抱不平,晋文公后悔自己忘恩负义,前往绵山寻人,介子推不出。
晋文公求人心切,听小人之言,下令三面烧山。火势三日才熄,介子推终究没有出来,只在一棵枯柳树下发现了他们母子燃烧殆尽的尸骨。
两人默契的驻足,隔着竹林听着,似乎那说话的孩子是华逸的孙子,华陶。华逸虽辞了官,但萧衷继位之后就已经加了公爵,爵位仍在,按身份他的孙子是有资格入国子学的。
华陶说:
“晋献公嬖骊姬,杀申生,昏于家,乱于国。介子推选择舍身奉文公,是因其笃信,爱国需爱君之道理。故而为臣之道,先需爱国,才能爱君。反之,则有愚忠之祸。”
华陶此言,意在指出若介子推爱的是君而不是国,则会愚忠献公,而不是效忠晋文公,更不会有这流芳百世的大义之举。
可听在萧衷耳里,似乎他才是那位昏庸的献公,心里似乎压了块石头。若说委屈他早已习惯委屈了,可听见国子后生如此说,他突然有些害怕。
“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
萧衷回头,脸上已蒙起了一片薄雾。
奚绍直视着萧衷,目光坦诚,“鲜有君王自认昏庸,若为君,自然希冀有介公类臣辅佐在侧,故而国子学以君代教,下达此理。“他顿了顿,说,“但若为臣,效力献公不过泯然众人。虽少了些贤名,却不至于到最后抱树而死的下场。”
萧衷听奚绍说完话,慢慢的走近了些,认真的看着他,“你真是这么想的?不图名声,只求好过?这不像你。”
奚绍勾着嘴角,“陛下不是说能看出绍有无作戏么?”竹林小道里,潺潺水声不竭,一身玄色朝服的少年帝王,一袭浅色衣衫的年轻谋士,坦然凝视,却深藏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