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灯前小草(一)(2 / 2)
话一说出口便感觉气氛已然有些沉冷,他垂首,张了张嘴,声音渐轻:“臣多言。”
皇帝不置可否,缄默半晌,忽然问:“你们是觉着朕偏爱信王,爱错了吗?”
杨仞道:“爱没有错,可违背祖法……”
皇帝不以为然:“太子已经是太子了,朕能给信王的,再多也多也多不过太子。信王在京多留几年再就藩罢,朕看着他,不会有什么事的。”
“元辅可还记得先帝在时么?华儿当时不过七岁,先帝便已立了他为皇太孙,自此朕坐在东宫的位子上就总是觉得不安稳,仿佛周围人人都在盼着朕死,连先帝都不肯多看朕一眼。后来华儿那样出色,却偏偏早逝,朕觉得亏欠他,却已没有机会去弥补了。”
“昭怀太子薨后朕曾有意立平儿为储,这你也是知道的。甚至连立储诏书都拟好了,可就在那几天,他竟也等不及,居然敢勾结太监里应外合,不仅要这皇位,还要朕的命!”
“你们说朕对太子冷淡,可朕那样悉心爱护晏平,他还不是将利剑对准朕这个对他寄予厚望的父皇?晏平死的时候朕就怕了,哪里还敢对储君有什么好脸色?朕是喜爱信王,可礼法尊卑心里还是清楚的,不会真的由着他胡来,更不会轻易废储。”
皇帝的语气有些沉闷,默默看向窗外。他一手扣在桌上,手边未饮完的那盏茶已经凉透,残存的一缕茶香随着余温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沉了口气,垂首端起剩余的茶。便觉着心底也是一片寒凉的了。
杨仞立在一旁,暗自腹诽,其实说到底皇帝那份信任只给了信王而已。
但他仍旧不发一言。他其实一直不算擅长言辞之人,当初年轻中第时在金銮殿奏对,便未曾得到过先帝的认可,他的青云仕途大多凭借策论。
宣宁皇帝倒是清楚他这一点,是以对他的言辞一向宽容。
“陛下。”好半天他忽然憋出来两个字。
皇帝转头:“你说。”
“太子殿下病了好几日了。再怎么说,殿下也是您的儿子。您若有空……臣还是希望您能去看一看她。”
他觉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来说,可即便觉得不大妥当,也还是终究开了口。
皇帝轻轻一喟:“你还是做了太子的说客。”
杨仞哑然,这次倒是没出言辩解。他一向是不站队的,所以皇帝才肯看重他。
“总归是太子,朕又不能将她怎么样。她既然病着,好好调养便是,朕已经遣人去吩咐她,抄书暂时可先停下。过年时若能痊愈自然更好,缺了席也不大好看。”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朕得空会去看看。”
杨仞应了一声,退一步正要出声告退,却听皇帝朝外高声喊了一声“计维贤”。
计维贤连忙疾行进殿,躬身听旨。
皇帝吩咐道:“兰怀恩杖刑想必还未恢复,暂时不用再折腾了,便先待在东宫罢。”
计维贤不知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只应了声是。心里暗忖,不知杨仞究竟都说了什么,竟会让皇帝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但他是无权置喙的,只想着以后如何应对。
身在东宫后院的兰怀恩一天十二个时辰被牢牢看紧,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自从一天晚上发觉外面有些不大对劲,他的警惕性便提了不少。心知定是太子对他起了疑心,可目前身上的伤令他连翻身都困难,自是再难掀出什么风浪。
他一人实在是闷得慌。眼看着外面天色又要暗下来,心底那股子焦虑又漫上来。
这几日晚上都不敢沉睡了。
门窗皆被封死,菱花窗格上糊了窗纸,因有些年头,窗纸泛了黄,光线便更要暗一些。
兰怀恩挣扎着下了床,一步步艰难挪到床边,抬手正要去摸,却不小心撞到妆台上的铜镜。
力道不小,铜镜“咣当”一声跌到了地上,声音连他自己都惊着了。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朝内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兰怀恩忍着腰臀上的痛意,咬着牙回了一句:“镜子掉了,不碍事。”
守门那内侍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轻易开门的好,遂转头继续站着。
妆台上尽是灰尘,兰怀恩捏着鼻子轻轻一吹,未料到尘土那般厚,扑了满面,呛得转头猛咳不已。偏偏每咳一声震得浑身都疼,又只能生生忍住。
他自一个小屉里发现一支霉迹斑斑的木簪,便拿出来朝着窗格内的纸戳去。
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光亮,他心里微喜,正要再下手,那纸洞外已站了个人,面容冷峻地看着那个洞,同他目光一撞。
“兰公公这是做什么?”
兰怀恩撇撇嘴,放下簪子,一手扶着妆台喘着气道:“太闷了,我透透风。九公公至于这么凶么,我又跑不了。”
那身影又移开,不见了。
他听到脚步声去了门边,心下不由得一紧。片刻后听到小九沉声吩咐:“开门。”
兰怀恩提了口气挪步回了床上,还没稳住,小九已经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太监,拖着个木桶。
他怔了片刻,面上牵强的笑意顿时没了。
开口却是:“好久不见。太子殿下的病好些了吗?”
小九看了睨了他一眼:“不劳兰公公关心,殿下自然好得很。”
“那这是……”兰怀恩伸手指着木桶。
小九示意二人将桶往里挪,淡声说道:“兰公公身份毕竟尊贵,殿下令我们好生照顾。我问了太医,他说公公这外伤若是一直捂着难免好得慢,伤口需得时常清洗干净才好。想着公公进东宫这么久连个澡都没洗过,着实是我们的罪过,今日给公公补上一次。”
“您身上有伤,一切交给我们便是。您别嫌羞,咱们太监都是割了一刀的人,谁敢笑话谁呢。”
兰怀恩看着他脸上极为和善的笑意,嘴角莫名一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