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劫营(2 / 2)
赵过转回队列前边,举起酒碗,慨然道:“主公曾有言:先人传给我们的血脉,不可以沾污地上。千古在前,万古在后。汉人的姓名不可以因我们而受到侮辱。
“今,我军方入益都,鞑子即卷带十万众,气势汹汹,西来寇我。此战,实我军渡海南下以来,与鞑子交手之役。而此役之重,又要在济南。济南之重,又要在我辈。天下英雄观望,海东何去何从。诸君,敢不戮力?但愿我辈,不辱没血脉,无愧祖先。”一饮而尽,挥手碎碗。
诸人齐齐仰头,饮酒、摔碗,齐呼:“但愿我辈,不辱没血脉,无愧祖先。”三百人,士气奋厉。乌云遮月,天暗无光。鞠胜喜道:“天助我也!”
风过营垒,碰触拒马、帐幕、旗杆、枪戈诸物,鏦鏦铮铮,如金铁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夫秋,刑官也。主杀!邓承志引三百勇士,衔枚摘铃,杀气腾腾,夜袭元营。
虎林赤早有防备。
他在铁骑谷击溃关铎,用的便是夜劫营。并且他纵观海东战绩,又知道海东军剽悍多奇计,故此不管白昼有无战事,每夜中总结阵以待。他所布置的营垒,以中军居中,骑兵居侧,步卒当前后左右。
营地外,又有壕沟、拒马、铁蒺藜等等防守措施。过之不易。赵过亦然早有预备。另选有二百人,持木板、抬飞桥,行走邓承志等军马之前。铺陈木板,把铁蒺藜钉走。架设飞桥,供劫营军卒飞度。
当其时也,天黑地暗,秋风劲急。卷土扬沙,对面难识人形。稍顷,飞桥搭好。邓承志等伏在远处,待这两百人悄然退回,聚精会神地往对面看了多时。只见壕沟内侧的元军营地安静无声,寂若无人。
唯有辕门前高高挂起的气死风灯,孤零零随风摇荡。昏暗的光线,甚至连数十步外的沟堑,都不能映照得清楚。
邓承志捏了捏流星锤,手上冷汗浸出。他随手往地上抹了一把,抓起些许尘土,稍微止住了汗水,重又把锤柄握紧。临阵决战,非生即死。且不止关系个人生死,此番劫营的成败,且又牵涉到整个的日后战局。胆气再足的人,也难以做到浑若无事。
风飒飒,夜沉沉。
邓承志霍然起身:“走!”翻身上马。催马疾驰。呼吸间,奔近了壕沟。辕门口,气死风灯摇荡。转回,三百骑紧紧相随。纵然马蹄上皆裹有布,急促地敲打在地面上,那沉闷的蹄声,依旧传出甚远。
元军营中动静全无。
赵过军中,小校场,望楼上,轮值的裨将挥起了旗帜。同一时间,又一员本来侧着耳朵伏在地面的将校,陡然抬起了头:“小王爷动了。”鞠胜后撤一步,按剑挺身,一双眼亮若星辰:“左丞?”
“杀!”
邓承志头一个跃马过沟,流星锤卷开,猛地撞击上辕门外的旗杆。粗大的旗杆前后晃动。灯光摇晃。跟随在他后边的军卒,有用大刀的,吐气大喝,紧跟着横砍其上。喀喇一声响。旗杆缓缓栽倒。
“扬马腿!”
三百人,三百战马,一千二百条马腿,几乎同时高抬。跃过已被旗杆撞歪的拒马。邓承志流星锤打,轰开了辕门。如一道铁流,三百人奔驰入营。营中外围的帐幕环遭相连。帐幕的士卒闻此巨响,却安然不动,不见没有半个敌人出来。邓承志心中一跳,隐隐觉得不对,仓促里,没工夫细想,怒马驰骋,风驰电掣。转眼功夫,深入敌营百步。
“还没接战?”
“敌营鸦雀无声。”
海东营垒,赵过军中。辕门西侧的胡忠不由心头一跳。他老于行伍,战场杀伐很有经验。这会儿,他踞坐马上,借军卒挑起的灯笼,极目远望,隐隐觉得不对,说道:“古怪!且驰使者,往报左丞。鞑子或许,……。”
不用他来驰报,赵过也在密切关注地元军营垒。他转过头,与鞠胜对视一眼,道:“敌,……。”
话音未落,远处元营,蓦然喊声大作!那外围的许多帐幕,却是原来本就没有士卒。邓承志深入百步。元军营中有营,他们又撞上一座中营。炮声三响,角鼓齐鸣。中营内,一排排士卒持弓挟矢,挺枪束戈,有条不紊,从营帐中跑步而出。邓承志大叫一声:“鞑子有诈!且走。”拨马就退。后边侧方两翼,泼剌剌,撞出两队明盔亮甲的元卒。
中营帐内,一将披挂锦绣,登高而笑,遥遥呼道:“小辈!也敢来击我营。本将早候你多日。”
邓承志放下流星锤,取出弓矢乱射。一众人纷纷转马,迎头面见后边来抄袭的敌将,不是陈明是谁?引有一两千人,皆厚铠重甲,抬动拒马、檑木诸般物事,横七竖八丢放地上,阻挡邓承志等退走的前路。
前有阻隔,后有矢石。
陈明引敢死士先迎,嘲笑道:“乳臭未干,也来学大人劫营?这般勾当,不知爷爷乃是祖宗么?”说的却还是铁骑谷他劫关铎营的那回。陈明带的士卒多为步卒,他本人却是员骑将,自恃骁勇,只带了数十人,避开拒马诸物,奔入邓承志军中,左右驰射,迅捷如飞。
邓承志部卒,措手不及,纷纷应而落弦。凡有落马者,不管生死,外边元军士卒皆用钩镰枪,把他们拽出去。没死的补上一刀,死掉的枭砍头。“小王爷你快先走,此处自有俺们应付。”说话的,乃赵过的一个亲兵侍卫。一边说话,他一边左支右挡,连连帮邓承志挑飞了数支箭矢。
秋风寒,热血盈。邓承志热血冲头。连受虎林赤与陈明的两番嘲讽,他又恼且羞。本来劫营,未曾想,反被敌人劫杀。他力气足,箭术不好,恼怒上来,索性放弃弓矢,呼喝高叱,便要往陈明处冲击。
那赵过的亲兵死死拽住他的辔头,叫道:“小王爷!你不走,三百人都走不得!”
邓承志是邓舍的义子。诸军要敢抛下他逃走,就算冲出了元营,也难逃军法处死。邓承志幡然醒悟。他年幼归年幼,好战归好战,却也并非热血一上来、就不顾后果之人,恨恨地盯了陈明一眼,按下怒火,转马向营外驰去。
他施开流星锤,当者披靡。连连打碎了好几个挡路元军偏将的头颅。抢来一柄铁枪,奔至才设置下的拒马前边。力沉双臂、舌绽春雷。硬生生将之挑起,连挑三四个,为后边军卒扫开了道路。
元军中营,见他们撤走,也随之撤回了弓箭手。打开营门,放出步卒追逐。陈明睹其勇敢,舍下对手,催马赶过来,迎上阻截。
邓承志这些天甚少上阵,元军中认识他的人不多。但是他益都一战中,大出风头。且察罕出军前,更早把益都有名的将领悉数侦察清楚,脾气、性格、相貌、勇武无不了如指掌,并且多数绘有图影,交与诸将的有。有人认出了他来,高叫道:“此为邓承志!海东邓贼的假子!”
一言既出,元军群情沸腾。
一道道的军令从中营传出:“拿下邓承志!赏银五百两!”“活捉邓承志,计大功!”“将军有令,活捉邓承志!”“死活不论。诛之者,亦按次功计!”元军营中,像是有几千、上万人,都在齐声大呼:“将军有令,拿下邓承志!死活不论。”呼声振地。
适才望楼上那锦绣将军步下高台,上马持枪,临后阵而督前线。虎林赤亲自出马。远近观望,元卒如潮水也似。无数的士卒自一座座的帐幕中奔跑出来,列成队伍,前后相属。一眼望不到边际。只有百步远的辕门,似在天边,又好比天涯海角,咫尺天涯。
“小王爷?”
“昔我父王,双城一战。高丽军围城四面,攻势甚急。最危险的时候,城池已破,险些不能身免。而我父王坚韧不屈,未尝有一时半刻的松懈。终能大破丽军,生擒庆千兴。今日之战,虽陷敌围。俺虽死,亦不堕父王威名。”邓承志遇险愈坚,在这危急如火的关头,反倒沉静下来,显出了他性格的本质。身先士卒,麾众出入阵中。
苦战良久,他的战马被流矢射中。
好一个邓承志,不慌不乱。就近用铁枪一击,把一敌骑刺下了马,侧身跳跃,夺了那人的坐骑。乱阵中,用流星锤不太好施展,所以,他抢了铁枪后,一直就没再把兵器换回去。左枪右锤,易骑奋呼。且行且斗。枪、锤到处,元卒铠甲皆碎,连杀三十余人。海东诸军皆随之而进,元卒攻势稍却。距离辕门,五十步远。
后边虎林赤悚然而叹,道:“真邓舍假子也!”
邓承志鼓勇前行。陈明望尘追逐。鏖战近一个时辰。虎林赤欲待再遣援军,而营外胡忠接应的人马已到。此时,整体的战局是这样的:邓承志陷入元营,为陈明所追。胡忠驰援营外。元将董仲义勒铁骑三千人,出南侧壁垒,伺观战况,待机而动。赵过坐镇大营,命三军不许动。
两军两万多人,围绕邓承志这三百人,都很快地做出了应对。
“左丞大人。小王爷身陷险境,且敌营已乱。为何只掉胡忠偏师往去接应,主力按军不动?”
“小王爷深陷鞑子大营,快一个时辰了,却只闻鞑子呼声震天地,而竟不见异样。此中,除了小王爷勇武的原因,也必有虎林赤故意为之的成分。吾观鞑子前营虽乱,乱而有序。鞑子后营,旗帜安然。又南有董仲义三千铁骑。分明有诈。我军若动,则定入其彀中。”
“左丞!小王爷若有事?”
赵过正色道:“吾来驰援济南,难道为的是小王爷么?生死战阵,各安天命。且劫营前,各营安排布置已定。越是逢乱,越该各司其职。怎能逢乱骤急?”当初不想派邓承志去劫营,是为私。此时不调大军去救邓承志,是为公。公私分明。鞠胜以下诸将,闻言叹服。
赵过转而观注城上。远远的济南城,矗立在夜幕中,火把光芒明耀,影影绰绰见约有不少刘军的士卒临墙观战。却终未见有人出城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