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和平期(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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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12月22日,王有宏知道自己快死了,他的双腿不仅仅是无法行动,甚至用手拧几下也没有感觉。这种失去知觉的感觉正在缓慢顺着腿部向身体上部蔓延。等这种感觉到了胸部,甚至不用到胸部,他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
对自己这样的死法,王有宏觉得实在是无比幸运,他忍不住生出自己祖上积德泽被子孙的想法。不用在病榻上被折腾的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也不用为不可知的死亡感到惶恐不安坐立不宁,就这么慢慢感受到死亡逼近,慢慢品味着最后的时光,简直有点诗情画意的意思呢。
但这种好心情,在看到余晨和张謇的脸之后被破坏的一干二净。王有宏心里面嘀咕着“真是死也不让人安生啊!”
没有王有宏为之操了一辈子心的家人的旁边嚎丧,没有那些不中用的医生在旁边乱出听着能延年益寿的馊主意,如果此时能和陈克这样有趣的人坐在江边风景很好的地方随便喝口茶,聊几句天什么的,定然是大大的享受。但是余晨与张謇那患得患失焦虑不安的脸,怎么看都让王有宏觉得世界的美好被这些家伙给破坏殆尽。
想到这里,王有宏觉得没必要为了身后的破事浪费生前难得的好光景,他说道:“两位,我准备去江边坐坐,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余晨与张謇一愣,这个要求有点神奇,即便是风景不错的南京,冬天也不是看风景的时候。然而两人也不敢阻止王有宏的要求。亲兵把王有宏抬上车,余晨和张謇一起上了车。
王有宏已经做过努力了,江苏议会经过几轮商议,终于在江苏都督之上弄了个土改小组的临时机构。张謇任组长,余晨作为副组长。而且议会也同意余晨接替王有宏的江苏都督职务,现在余晨已经是正式的江苏都督,只要等王有宏归天,余晨就可以名至实归。
但是大权在握的两人还是一脸为难的神色,王有宏忍不住说道:“世界上的事情分为做得到和做不到两种。做得到的事情,还分为能够接受成本与不能接受成本两类。土改的事情两位能做到,有一大群地主士绅们支持,英国人和咱们签署了一个生丝购买协议,未来五年的生丝买卖大概有了盼头,你们做就是了,这么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听完这话,余晨心里面冒出“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的反感来。不过这怨怼之情刚生出来,余晨脸上忍不住一红。王有宏对余晨有知遇之恩,又把江苏都督的职位交给余晨,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不该。在这样的反省中,余晨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沉重的心理压力。
余晨此时有过的心态王有宏有过无数次,光看脸上的微妙变化王有宏就能看透余晨的心思。他笑道:“余都督,你不要想着我把这件事办了,你就能够轻松接手。我若是不死,下面的那些人哪里敢闹。他们不闹,你怎么树立你的威望。这么一个乱世,哪个都督的位置下不是积尸如山?你以为这是太平皇帝么?陈克领着人民党杀过多少〖中〗国人和外国人?那些尸体都撂到长江里面,这条长江能给填平了。”
张謇听王有宏用平和的语气谈论这么一个血腥的话题,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本想闭口不言,但王有宏已经即将就死,张謇忍不住赞了一句“王都督,我现在是真的服了你。”
王有宏对这些咸淡话没什么兴趣,他继续说道:“有件事我得和两位说清楚,哦,以前说过,我再说一次。这生丝买卖你们绝对不能让下面那些人胡闹起来,他们眼下跟着你们,是形势所迫,所以你们一定得学人民党,咱们看了这么多年,人民党的法子是最能赚钱的法子。你们一定不要听下面的人胡说八道!”
“放心吧,王都督!”面对王有宏这么推心置腹的话,余晨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车子到了江边,亲兵将王有宏抬下来。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晒着,王有宏静静的看着江边的风景,又看了一阵他待了二十几年的南京城。江边已经被军队给清空,这天地与江水旁,仿佛只剩下王有宏这个老头子一人。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王有宏脑子发昏,然后王有宏看到自己一生各种剪影如同人民党新出的电影一样在周围播放着,得意的、失意的、高兴的、悲伤的、满足的、遗憾的,种种经历再也没有了强烈的情绪,而像是旁边的长江一样穿过王有宏的身体向着未知的下游蜿蜒而去。
“如果能够重来一遍的话,我真想跟着陈克一起走一遭。”王有宏内心深处冒出一个他一直意识到但是始终不敢说出口的话“要是那样的话”
“都督!都督!”仿佛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喊声,王有宏好不容易听清楚了这是余晨焦急恐慌的声音,王有宏心中忍不住生出一种恼怒,这嚎丧般的吆喝把他美好的感觉给破坏了不少。
“别叫!”王有宏努力说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说出了这句话,但是余晨的呼喊消失了,身体好几个部队传来的感觉让王有宏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这种感觉倒是不坏。轻轻喘了口气,王有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说道:“人生真美好。”
方才被呼喊声打断的那种令人沉醉的眩晕感再次降临在王有宏身上,在一种无法形容的轻松中,王有宏感到的一切渐渐黯淡下去,一种沉厚温暖的黑暗把王有宏整个包裹起来,带着他向着某种遥远的地方去了。
王有宏死了。
与王有宏自己的柔和感觉不同,他的肉体在最后的时刻背叛的主人的意志,刻在人类DNA中的程序自动运行起来,为了激发最后的生命力来对抗死亡,王有宏脸部以及身体的肌肉紧紧的扭曲着,看上去极为狰狞。余晨在王有宏身体一通痉挛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别叫!”“人生真美好。”两句很不应景的话。直到王有宏的身体已经僵直,体温也不断降低,余晨才意识到自己的长官已经只存留了一举尸体留在这个世上,那个曾经掌管江苏将近二十年的强者离开了这个世间。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与失落感顷刻打开了余晨的泪腺,他跪在王有宏身边,抱住王有宏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王有宏的死对张謇的刺激更大,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王有宏,即便是现在面对王有宏的尸体,张謇也敢这么说。但是张謇和余晨一样,感受到了极大的失落。至少对江苏来说,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王有宏执掌的江苏时代落下的帷幕,对于今年七十岁的张謇来说,冲击尤其大。张謇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要不了多久也会走上王有宏已经迈过的那个门槛。
对于余晨和张謇来说,王有宏的死有着诸多属于私人的感情在里面。对于很多人来说,王有宏的死仅仅是一个信号而已。甚至不到第二天,王有宏死后的当天晚上,不少议员就聚集起来。一位看来颇有影响力的议员在众人面前大声说道:“诸位!王都督在世的时候,我们信得过他,若是他主持土改,我们还能跟着王都督。但是余晨和张謇算什么东西?十几年前他就是个酷吏!以军法官的名义恣意妄为。张謇先在北洋混不下去,在苏北的买卖被人民党给没收之后,逃到咱们江苏。没有王都督好心收留,这两个人早不知道死在哪里,哪里有今天的地位。所以,咱们议会绝对不能就这么听他们的,等到明天议会开会的时候,咱们要重选议长!”
“对!咱们不能让他们主持搞什么土改!这两个人让人信不过!”
“张謇就知道和那帮做买卖的人混在一起,也不过是个奸商而已!他哪里知道咱们种地人的辛苦!”
议员们仿佛自己根本没有在议会投过赞同票一样,大声的吆喝着。这些人都是比较传统的地主,或者是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了些钱,购置了些土地的新富。总的来说,他们靠收地租,放高利贷等传统的模式营运自己的生活。一旦土改,这些人的利益只怕就会受到不小的损失。这些年来,江苏懂得搞生意的早就发财了。现在还单纯土里刨食的都是做不了那些大买卖,只能依靠土地来赚钱的人。
正说话之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议员们一愣,谁在这大晚上砸门呢?门口的仆人刚一开门,从外面已经冲进了一伙明火执仗的军人。议员们讶异的瞪着这帮人,这些人已经看得清楚,这些军人都是税警。
为首的一位税警冷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大声喝道:“根据调查,XXX,XX,XXXX,你们这些人偷税漏税,现在你们跟着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议员们都被惊呆了,这里面脑子明白的人早就想清楚了,余晨根本不等这帮议员们起来反抗,竟然先下手为强。
“你们好大胆!”已经有议员歇斯底里的喊道。
还有些脑子灵光的喊道:“我们现在还有议员身份在,你们不能抓我们!这不合法!”
为首的税警军官对这个牵扯法律的问题倒是早有准备,他又掏出一张公函“这里有议会常务委员会的批示,你们已经被暂停议员身份。现在跟我们走。”
“你等等!你说是批示那就是批示了?让我们看看!”方才为首的那位议员忍住惊慌,厉声喝道。
“行啊!”税警军官把公函递给那位议员。
周围的议员围上去观看,却见那的确是议会的公函,上面墨迹犹新,这些与会者的名字都在,而且名字上盖了议会常务委员会的印章。一切迹象都说明这次行动的确是精心策划的。
土财主就是土财主,即便是冠上了议员的名号,本质还是没什么变化。旁边一位知道自己这帮人是在劫难逃,竟然上去抓住公函,几把就给撕碎。
“呵呵!”税警军官冷笑两声“你们竟然敢撕毁公函,意图拘捕?打!”
话音刚落,税警们已经一拥而上,抡起手中的棍棒就开始暴打起这群议员。专业执法机构都是练过,下手虽然狠,却打的都是内伤,既没有头破血流,更没有骨断筋折。议员们一个个被打倒在地,杀猪般嚎叫起来。
“绑起来带走。嘴给堵上,听着他们叫唤就让人恶心!”税警军官喝道。
王有宏在世的时整套计划就开始执行,江苏国防军早就被关进军营集训,除了那些终于余晨的部队之外,凡是靠不住的部队人员都以各种命令给解除了武装,完全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络。
抓捕了议员的第二天,余晨就以江苏都督的名义,开始对江苏文官系统来了一次大清洗。政见不和的大批人被清洗出了江苏的文官体系。一些比较有号召力的直接就下狱。
王有宏生前已经由议会通过的土改计划随即开始推行,抓议会的人是一码事,但是土改计划必须由议会通过,这又是另外一码事。
到了一月中旬的时候,江苏局面终于稳定下来。余晨完全管住了军队,张謇为首的资本派系也在舆论上压制了其他派系。至少江苏百姓都知道了一件事,新都督余晨要在江苏搞土改了,土改模式与人民党比较像。要人人有地中,甚佃农至都有机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且主导乡里面的也不再是地方士绅,江苏官府将依托生丝、农业等机构来领导江苏百姓的生产。甚至连农业合作社以及农业银行等机构都将全面推行到乡间。江苏自耕农比例大,这些倒影响有限。而真正让乡民感到〖兴〗奋的是,余晨都督提出“铲除高利贷,官府银行将给百姓低利率贷款!”
江苏种地的百姓最痛苦不堪的其实不是水利建设,他们固然会羡慕人民党治下的水利设施,但是膏腴之地的苏南土地本来就好,人民党huā费大力气的水利建设只是把其他地区的地变得与苏南一样好而已。
江苏百姓最痛苦不堪的是农民不得不承受的“高利贷”。九出十三归甚至都算是很厚道的,驴打滚,利滚利,短期的三分月息。种种高利贷让没有财力的百姓辛苦之后,大部分利润都被高利贷给拿走了。而稍微运气不好,就要面对家破人亡的局面。
新上任的余晨都督发誓要扫平高利贷,登时就收拢了江苏百姓的心。
这是江苏百姓能够明白的,江苏百姓不太能明白的是余晨都督提出的“普选”。也就是说,只要在官府新的人口等级中登记造册,按时向官府纳税,十八岁以上的男女都能当“公民”。
在王有宏在的时候“公民”们都是士绅阶层,至少也是能够交得起税的自耕农。公民们能参选议员,议员们制订了法律之后,就按照法律为所欲为。虽然不知道自己当了公民之后到底能做什么,然而百姓对这样的变化是真心拥护的。
到了1924年2月初,江苏的代表终于向人民党〖中〗央发了电报。希望能够与人民党〖中〗央商谈关于〖中〗央政府出动力量帮助江苏进行水利兴建规划的问题。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无论是江苏王有宏还是人民党的伍翔宇与姬晔,一旦考虑对外关系的时候,这句话一定会先蹦出来。姬晔早已经退出了光复会,加入人民党,现在是浙江妇联〖主〗席。光复会浙西分部的年轻同志大部分做了这样的选择。倒是徐锡麟与秋瑾还留在光复会,现在徐锡麟是光复会〖主〗席,秋瑾是副〖主〗席。光复会也是新〖中〗国第一个得到人民党正式承认的注册〖民〗主政党。
宪法规定,人民有集会、示威、游行、结社的权力。和〖言〗论〖自〗由一样,既然这是法律规定而不是人生来就拥有的属性,这些法律所保障的权力使用范围也仅限于法律范围之内。
例如,想使用法律所保障的集会与游行权力,首先就得向公安部门申请。只有公安部门同意的集会游行才是合法的游行,没有申请的也不能不算是游行,但是这属于法律保障之外的行动,如果执行法律的部门认为这些法律保障范围之外的行动影响了正常社会秩序,那么执法部门就可以依法取缔。
人类社会的法制可不是补丁,既然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统治阶级自然有权力对其进行规范与约束。这在人民党从初中就开始有的政治课课本上讲述的非常清楚。陈克从来不怕人民理解这些,他只害怕人民不理解这些赤裸裸的残酷社会本质。
所以结社组党也是如此,谁都可以去申请组党,这是人民的权力。但是批不批那是司法部门的职权范围,得到司法部门批准的政党组织可以得到各种法律规定的权限内的优势。所以到现在为止,也就光复会一家政党得到了批准。其他自称政党的组织也不是没有,不过统统属于不在册的,凡是试图在各地使用政府旗下的场地进行活动的想法,是得不到保障的。
姬晔不是司法口的,对此也没有兴趣。她这次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作为副组长辅助伍翔宇应对江苏有可能向人民党提出的各种申请。这个工作组一共六个人,组长与副组长,加上记录员兼证人,还有三名联络员。
十几岁就已经出生入死的姬晔对这件事比较挠头,更让她挠头的是李寿显丢给姬晔一本《共产党宣言》让她对照江苏的情况来看。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为共产国际写的文稿,1848年2月在伦敦第一次以单行本问世。到1923年有75年的历史了。这大有翻旧黄历的味道。
姬晔反复读了数遍,觉得颇为浑浑噩噩。倒是伍翔宇对着这份著作反复研读,看样子收益极大。不会就学不懂就问,这是人民党党员们坚持的基本工作方式,姬晔干脆就去询问伍翔宇到底有什么认识。
伍翔宇上来就给姬晔划了几段。
在过去的各个历史时代,我们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社会完全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等级,看到社会地位分成多种多样的层次。在古罗马,有贵族、骑士、平民、奴隶,在中世纪,有封建主、臣仆、行会师傅、帮工、农奴,而且几乎在每一个阶级内部又有一些特殊的阶层。
从封建社会的灭亡中产生出来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并没有消灭阶级对立。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
但是,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
由此可见,现代资产阶级本身是一个长期发展过程的产物,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一系列变革的产物。
资产阶级的这种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伴随着相应的政治上的进展。它在封建主统治下是被压迫的等级,在公社里是武装的和自治的团体,在一些地方组成独立的城市共和国,在另一些地方组成君主国中的纳税的第三等级;后来,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它是等级君主国或专制君主国中同贵族抗衡的势力,而且是大君主国的主要基础;最后,从大工业和世界市场建立的时候起,它在现代的代议制国家里夺得了独占的政治统治。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
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
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法国和英国的贵族,按照他们的历史地位所负的使命,就是写一些抨击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作品。在法国的1830年七月〖革〗命和英国的改革〖运〗动中,他们再一次被可恨的暴发户打败了。从此就再谈不上严重的政治斗争了。他们还能进行的只是文字斗争。但是,即使在文字方面也不可能重弹复辟时期的老调了。为了激起同情,贵族们不得不装模作样,似乎他们已经不关心自身的利益,只是为了被剥削的工人阶级的利益才去写对资产阶级的控诉书。他们用来泄愤的手段是:唱唱诅咒他们的新统治者的歌,并向他叽叽咕咕地说一些或多或少凶险的预言。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它有时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论剌中资产阶级的心,但是它由于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
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作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
一部分法国正统派和“青年英国”都演过这出戏。